第 26 章 ☆、鑽心剜骨
到了傍晚,笙簫默才慢慢的回到了銷魂殿。
木樨一直站在不顯眼的偏角看着他,卻見他并沒有進入寝殿,而是徑直走到後山,穿過結界進入塔室。
在銷魂殿住了幾年,她極少看到笙簫默去塔室。塔室是專門修煉的場所,幾乎沒有日常活動的器具和布置,周圍被極強的結界包裹,地磚下據說是一丈多厚的寒冰,整個室內冰冷寂靜,卻能夠聚納天地日月的靈氣,極适合恢複或修行。
塔室的門緩緩關上。
木樨輕輕地将耳朵附在門上,裏面安安靜靜。
深吸一口氣,她努力用平靜的語氣喚了一聲:「師父,您還好嗎?」
裏面傳來笙簫默淡淡的聲音:「我沒事,你走吧。」
木樨遲疑了一會兒,跑到廚房迅速做了一點清淡的食物,端到塔室門口,小心道:「師父,弟子給您準備了一點吃的,我可以拿進來嗎?」
裏面安靜了好一會兒,才傳出笙簫默的聲音:「你進來吧。」
木樨揮開門進去,只見笙簫默閉目坐于矮榻之上,身上隐隐冒着青色的光芒,額上布滿密密的細汗,嘴唇卻發紫。
「你放下就好……出去吧。」笙簫默的聲音似乎有些吃力,卻沒有什麽表情。
「師父,你……」
「出去!」笙簫默的語氣十分強硬。
木樨咬唇,只得道:「弟子遵命」。默默退出塔室。
笙簫默這個樣子,分明就是不對,可她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她不敢走遠,就在塔室附近來回的徘徊。
沒過多久,塔室內突然閃了一道炫目的紫光,緊接着笙簫默痛苦的叫了一聲,然後是身體摔在地上的聲音,然後什麽東西碎了一地。
「師父!」木樨迅速沖到塔室門口,一腳把門踹開,只見笙簫默倒在地上,身上突突冒着紫光,表情痛苦不已。
「師父——!你怎麽了?」她跑到他面前,欲将他扶起來。
「啊……」還未等她觸到他的身體,笙簫默突然大叫一聲,淩空翻起,又重重落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整個人在地上掙紮不能,仿佛被什麽巨大的痛苦折磨。
「師父!」木樨趕緊飛上前去将他扶起。只見他嘴角流着血,豆大的汗珠順着額角往下淌,眉頭已經擰成一個結,額前隐隐約約顯現出水滴狀的紫色堕仙印記。
他死死盯着她,眼睛裏仿佛滴出血來,聲音壓抑而冷厲:「出去……出去!」
「不!我不會丢下你一個人的。」木樨心裏一陣酸楚,決然道。
笙簫默突然伸手一掌打向她,木樨整個人瞬間就被淩厲的掌風推出去,身體結結實實撞在塔室的柱子上,又狠狠地摔在地上。這一掌實在不輕,她只覺喉嚨一陣腥甜,吐出一口血,半天都無法起身。
「師……師父……」她無力地伏在地上。
笙簫默渾身已經被冷汗浸透,劇痛難忍。他匍匐在地上,咬着牙一點點爬着,如一頭困獸。身上的仙力已然消耗殆盡,一股未知的黑暗力量在他身體內翻騰,分明要将他一身仙骨生生重塑為魔。突突閃爍的紫光猶如一副巨大的刑具,将他的身體架起來,無數細小的尖刀鐵鋸在他體內精雕細琢般地锉着,好像要将他的骨頭一層層剔掉。
這是他一生都未曾經歷過的痛楚,連當年飛升成仙渡天劫,他都沒有遭遇過這樣的恐懼。
他緩緩爬到了那一堆被他打碎的瓷片前,眼裏仿佛要冒出火光。他面無表情地慢慢擡起自己的右手,喉頭抽動了兩下,忽然低吼一聲,将手掌重重按在這一攤鋒利的碎片上!
「師父——!你幹什麽?!」木樨吓得血都倒流了,再顧不得胸口的痛楚,連滾帶爬地沖到他面前,把他死死抱在懷裏,将他的右手用胳膊架起來,但已經晚了,他的右手掌心已然被碎瓷片劃得血肉模糊。
木樨淚如雨下,她自己右手還沒有完全痊愈,只能用左手将他的腰緊緊扣住,防止他繼續自殘。她緊緊抱着他的後背,哭求着:「師父,你醒一醒……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掌心傳來的劇痛似乎讓他清醒了一些,他粗重的喘氣,僵在她的懷裏,嘴裏艱難的吐出兩個字:「放手……」
她一瞬間明白,他是在用這樣的方式轉移身體的痛楚。可她不敢放手,她的身體緊緊貼着他的脊背,閃爍的紫光輻射到她的身上,好像無數的小錐子刺痛她的身體,還帶着電擊般痙攣的痛感,她忽然想起那天在戒律閣,戒尺滾過手心的疼。
他的身體在她的懷中劇烈地抖動,突然紫光大震,他猛得用力掙開她的束縛,她一下子被這道光震開翻出老遠,胸口痛得難于起身。
笙簫默跪在地上,純鈞劍緩緩出現在他的左手,他慢慢擡起右臂,左手高高舉起純鈞劍,即将朝自己的右臂砍下去!
木樨吓呆了,他竟然要用斷臂之痛來轉移痛苦嗎?!
她離他太遠根本來不及起身,情急之下只能使勁兒推出一記掌風,擊中他的左手腕。笙簫默吃痛松手,純鈞劍瞬間脫手飛出去,直直□□塔室的牆壁裏,劍身沒入一半。
笙簫默撲通一下栽倒在地上。
見純鈞被擊飛,木樨這才緩一口氣,胸中痛楚稍解,她一手捂着胸口,奮力朝他爬過去,吃力地把他扶起來抱在懷裏。
他的眼神已經黯淡無光,眼裏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和死氣。他突然伸出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扣住她的右手腕。他疼的挺起身體,仿佛一張繃直的弓,扣住她手腕的用力之大,幾乎要将她的骨頭捏碎。血順着他的指縫流下來,他嘴唇顫抖了一下,終于軟軟地跌回她的臂彎,漸漸昏厥過去。
他的手慢慢松開她,全身的紫光緩緩的熄滅,額上的堕仙印記也逐漸消失,仿佛熟睡一般。
木樨緊緊将他摟在懷中,心痛的無以複加,壓抑着哭泣低低喚他:「師父……師父……」亦如那個夜晚,可他毫無聲息。
将他小心的放在榻上,出去打來溫水。他安靜的躺在榻上,發絲淩亂,全身被冷汗浸透,又濕又涼,右手淌着鮮血。木樨遲疑了一會兒,無奈嘆了一口氣,幹脆地解開了他的上衣。
他渾身都是深深淺淺的擦傷和瘀傷,青青紫紫格外刺眼。她用帕子将他的身體一點點擦洗幹淨,再換上幹淨的衣衫,然後小心翼翼将他右手掌中殘留的碎瓷片弄出來,清理傷口上藥包紮。
收拾完塔室的一片狼籍,木樨覺得自己也快到極限了,胸口和丹田傳來鈍鈍的痛,她知道自己肯定受了內傷。可是笙簫默這個樣子,她不敢走開,只好坐在他身邊,閉上眼睛緩緩調息,讓自己身體內的仙力運轉起來為自己療傷。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一聲慘烈的尖叫刺破了她的耳膜。她猛然睜開眼,發現自己仍然坐在塔室之內,笙簫默安靜的睡在身旁。可那凄慘的叫聲,卻源源不斷從遠處傳來,穿透了無數重結界和塔室的牆壁,仿佛就在她的面前。這慘叫聲如此熟悉,恐怖有如鬼哭狼嚎,還伴随着什麽東西腐蝕的起泡聲,一聲一聲毫無損耗地淩遲着她的耳膜和心髒
千骨,是花千骨!
……絕情池水……
木樨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她緊緊的捂住耳朵。
為什麽她會聽到?!為什麽要讓她聽到!
可那聲音卻遮不住掩不了,仿佛不是透過她的耳朵,而是通過她的骨頭,一聲一聲戳在她的心上。
腐蝕的聲音終于停止,慘叫聲也終于停下來……
世界忽然安靜的可怕,猶如宇宙誕生之初。
木樨無力的趴在笙簫默身旁,緊緊覆着他受傷的手,哭都哭不出來,渾身止不住的顫抖。
她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感到恐懼,噬入骨髓的、無邊無際的恐懼。這個世界,仿佛在此刻,終于露出它蓄謀已久的獠牙,朝她猙笑着……
感覺懷裏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木樨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
天已經亮了。
笙簫默已經醒來,靜靜地看着她。他那只受傷的手還被她覆在懷裏。他輕輕擡起左手,将她額前一绺淩亂的頭發小心翼翼地捋到她的耳後。
木樨忽然覺得臉頰有些燒灼。
「師父……」她低低地喚了一聲。
笙簫默沒有說話,只是用手指輕輕撫了一下她的嘴角,那裏有一塊不大不小的淤青,可惜她自己看不到,被他碰了一下才覺得疼,不禁「咝」了吸了一口涼氣。
「對不起,」他看着她,眼裏是歉疚與疼惜。
木樨隐忍地抿抿唇,垂下目光,輕輕搖搖頭。
笙簫默慢慢将她的右手抓過來,因為昨晚的忙亂,她原本的舊傷又重了,血已經透過繃帶滲出來,怕是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
他左手凝一道青光,緩緩覆上去。
「師父,你自己還……」她想要把手抽回來。他自己尚元氣大傷,哪還能讓他浪費仙力為她療傷?
「別動,」他命令道。青色的光芒猶如一灣泉水,緩緩滋潤着她的傷口,又順着她的掌心逐漸流到她全身。
畢竟是笙簫默,為她只短短療傷一會兒,已經勝過她自己運功幾天了。
「下次不要再試圖救我,知道嗎?」笙簫默不輕不重的責備道,「你我修為差太多,你這樣只會讓自己受重傷的。」
他什麽都知道。
木樨心裏一陣酸楚,嘴上卻負氣道:「若不是我,師父的右臂就沒了。」
笙簫默頓了一下,淡淡苦笑:「沒了便沒了,那是師父自己的生死之命,無妨。」
木樨心頭如遭鈍擊!
「不!」她忽然緊緊攥住他的左手,「師父,你的性命不是你一個人的,青蘿、火夕、我,還有尊上、世尊,你的生命對我們,都是一樣的貴重。你如果這麽說,就太不負責了!」
笙簫默愣了一下,凄然搖搖頭:「木樨,你知道嗎?我修仙至今,早已不會為一般的力量所傷所困。可如今,我覺得身體裏的這股力量,遠遠超出我所能駕馭的範圍,這說明,很可能是我大限将至。仙與凡人不同,我們已然逆天改命,超越了生死輪回,擁有數倍甚至數十倍于凡人的壽命,可從此,生命的長度也不再由自己控制,而由冥冥之中的命劫确定。我們可以無限的活着,但是一旦大限來臨,也不可能有逃脫的方法。」
「可是尊上,可是尊上中毒,不也是大限将至?但炎水玉,一樣還是可以将他救過來的。」木樨不能控制地脫口道。
「掌門師兄的命,是以六界為代價救回來的!」笙簫默嚴厲道,「一個人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木樨沉默。
良久,她郁郁道:「師父,所以,你并不贊同千骨的做法,對嗎?」
笙簫默沒有立刻回答,他悵然地看了她很久,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我無從評判。但如果換成是我,如果我可以選擇,我不希望任何人用那樣的代價救我。」
木樨心上猶如尖刀滾過。
木樨躲在自己的房間裏發呆,桌案上展開一條絹帕,上面是她畫下的那個妖陣。
「木樨,木樨,你在嗎?」舞青蘿和火夕在外敲門。
她猛地回神,趕緊将絹帕收起來,這才開門:「什麽事兒?」
舞青蘿和火夕互相看一眼,鄭重道:「千骨如今被關在仙牢,世尊不允許我們任何人去探望,可她受了那麽重的刑,大家都很擔心。我們準備一起去大殿請命,讓三尊允許我們前去探望。你一起嗎?」
木樨微微蹙眉,花千骨現在應該已經被送到蠻荒了,摩嚴怎麽可能會允許衆人探望?
可她發現自己什麽都說不出來,沉吟片刻,她勉強點點頭:「那就一起吧。」
舞青蘿高興道:「太好了,人多力量大,快走。」
長留大殿前,和花千骨同屆的三十多個弟子跪成五排,頂着烈日請命。落十一因為糖寶的緣故,又是世尊首徒,自告奮勇跪在最前面。
果然不多一會兒,摩嚴怒氣沖沖地出來,見狀氣的大吼:「你們這是幹嗎?都要造反嗎?」
一行人全部低頭不言。
果然落十一首當其沖,摩嚴把他單獨抓進殿內訓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将他放出來。落十一仿佛霜打的茄子,摩嚴跟在他身後,沖依然跪在殿前的衆人喝道:「花千骨已經被殺阡陌劫走了,你們都給我回去!都散了!」
衆人嘩然。
落十一悻悻地搖頭,對衆人道:「千骨确實被殺阡陌救走了,已經不在仙牢了,大家都回去吧。」
衆人都不相信,躊躇在原地不肯走,木樨卻「呼」的起身,頭也不回轉身離開。
天已經擦黑。
木樨輕手輕腳的從房間出來,她已經脫掉長留宮衣,換上一身輕快的便裝,頭發全部束起來紮緊。一手拿着素阿劍,腰上挂着玉淩珏,身上挎着一個小巧的布囊。
她探查了一下四周,笙簫默的寝殿裏,燭火安靜的閃爍着,将他在門上投出一個大大的剪影。舞青蘿和火夕隔着牆壁鬥嘴的聲音清晰入耳。
她輕輕下了銷魂殿,沿着無人的小路從長留後山一直走到海邊,這才禦上素阿劍,朝蠻荒飛去。
背後的樹影輕輕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