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今夕何年

瘋癫三十年,癡狂三十年,白子畫終是找到了轉世的花千骨,雖然她只是一個心智殘缺的七八歲小女孩兒。

笙簫默拿了很多珍稀藥材放在桌上,看着白子畫将已經睡着的花千骨小心翼翼放在榻上,替她拉了被子輕輕蓋好,竟覺得無比豔羨。

「為什麽把我叫出來?長留終是你的家,你都不肯回去看看?」兩人坐在屋外石桌前,笙簫默緩緩呷一口清茶。

白子畫搖搖頭:「我曾經為了長留殺了她……如今,我再禁不起她出任何的意外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背負的東西……」笙簫默語氣平靜,「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

「先找個地方安定下來,好好照顧她,」白子畫淡淡道,「既然重來,這次我只為她而活。」

笙簫默淡淡笑,轉身緩緩離開。

初春微雨,枝頭剛冒了點點新芽。

他沒有撐傘,沒有祭出結界,也沒有禦劍,而是這樣慢慢走在細雨中返回長留。

再是焚天滅地,白子畫與花千骨終于找到了彼此,他們的未來,只是時間問題。

可小西已經永遠地走了……

曾經在星原的時候,他對她說,我們要個孩子吧?

他和她的孩子,在星原的山清水秀、花香馥郁中嘻嘻哈哈地奔跑,像一只自由的小獸。

她卻總是撒嬌打岔,養娃好麻煩,我自己還沒玩夠呢。

他以為是她貪玩沒長大,便不再堅持,随她去了。現在想來,那根本就是一個暗示。她替他背負了紫魇,若有了孩子,便會重複他幼年的悲劇。她無法對他說實話,只能這樣狠心騙他。

他曾自信地以為她性情簡單,很難說謊的。

如今終于明白,越是性情簡單的人,一旦下決心撒下彌天大謊,竟然這麽徹底。

這些年,他闖過輪回司,幾乎跟冥界動手,可輪回鏡前,生死簿下,再無她半片線索。他也去過異朽閣,不惜任何代價找她,可異朽閣告訴他,她回去的地方,是異朽閣無從幹預的世界。

出離六界,天人永隔。

她果然什麽都沒有留下,好像一陣風刀,将他刺得鮮血淋漓,再不着痕跡的離開。

空空的異朽閣回蕩着冰冷的聲音:「笙簫默,她本是六界的意外,如今她安然回去,是六界之幸。你若無法接受這一切,異朽閣可以給你一劑良方。東南海的長松島有鳳凰淚,飲之,你便可以回到沒有她之前的時光。」

鳳凰淚,忘情水,永生永世的忘記,從此再也不會傷心。

可他幾乎沒有思考,就幹脆地拒絕了。

情痛再深,思念噬心,他也絕不會靠忘記來逃避。

她是他一生摯愛,是折磨是淩遲是心碎,卻也是無上的尊榮,是他珍藏于心的至寶。他如何忘記?怎敢忘記?

自妖神一戰已過去近五十年,昔日長留上仙與妖神大人的曠世之戀,終于有了一個令人欣慰的結果。

長留已經很久沒這麽熱鬧過了。

花千骨一身火紅嫁衣,發冠垂着金流蘇,恰到好處地遮住了她失明的雙眼。她原本三魂七魄不全,又強行恢複了記憶,五識喪失。經過衆人的努力,恢複了聽力,卻暫時還是目盲喉啞。身旁的幽若緊緊扶着她,小心地耳語為她引路。

白子畫第一次着了銀紅色的禮服,雖然較一般華豔的新郎禮服顏色略淡些,但比起他一貫纖塵不染的白衣清冷,這番裝扮已經足夠深情俊美。他的眼神一直沒有離開她的身影,溫柔而幸福。

摩嚴站在人群前面,望着這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眼裏已有水光。

靠着笙簫默給的那一小瓶竹染的血,摩嚴費盡心力,耗了幾乎半生的修為,終于将竹染重新送入了輪回。如今他投胎轉世,生在一個平凡幸福的百姓家,已經五六歲。摩嚴去看過他好多次,他也很喜歡這個對他親近有加的「仙長伯伯」,他們說好,待他滿了十歲,就可以入長留找他,做他的徒弟。

既有了期盼,心中便有了溫暖。

笙簫默站在摩嚴身旁,飲下一杯美酒,和暖地笑着。

所有恨的,終于原諒;所有分離的,終于團聚。一切都如此安寧而完滿,仿佛月圓之夜。

白子畫敬了長留列衆,湊到笙簫默身邊小聲道:「師弟,小骨還未痊愈,不好讓她獨自待太久,我便先回去了。」

笙簫默心神領會地笑笑:「放心吧,我和師兄幫你盯着。」

衆人許是太久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歡樂和笑語,觥籌交錯之間,一時都有些興奮。新郎尊上很快閃了,世尊摩嚴平日到底嚴肅,大家不敢太造次,于是洶湧的灌酒隊伍全沖着笙簫默來了。

笙簫默似乎心情頗佳,幾乎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飲下。大家都知道他生性逍遙,酒量深不可測,又見他這般豪邁,便浩浩蕩蕩的都來湊熱鬧。

摩嚴剛開始還沒在意,直到後來才愈發覺得不對。他幾乎是機械般地在喝,喝下去以後就愣愣地發着呆。

他一貫是了解這個小師弟的,他雖愛飲酒,卻酒品極好,平日裏正常時嘻哈玩笑,可真的喝高了,反而會安靜下來,像雕塑一樣發呆。

衆人泱泱散去了一些,摩嚴走到笙簫默身邊,一把直接按住了他的杯子。

「師弟,你喝太多了……」他有些擔心地責備。

笙簫默聽到他說話,擡起頭看着他,自顧自笑了笑,卻目光渙散,眼底是深不見底的悲怆。

摩嚴心裏猛然一酸,忙将他攙扶起來。

他還能走路,雖然有點趔趄。摩嚴将他送回銷魂殿,到了門口,他卻搖搖頭:「師兄回吧……我沒事……」

「不行,你今日怕是飲的太狠了,我扶你回去躺着。」看他這個樣子,摩嚴實在放心不下。

笙簫默卻執意脫開了他的手,背對着他,意識卻清醒:「師兄,我自己……回去就好……」語氣已是克制。

摩嚴嘆口氣,不再堅持。

待摩嚴離開,笙簫默扶着牆壁,突然開始昏天黑地的嘔吐……

他第一次覺得酒是這麽惡心的東西,卻還是止不住地往下灌。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也不知道自己吐出來多少,只覺得丹田翻江倒海,最後整個人仿佛被徹底抽空。

好一會兒,他才覺得慢慢緩了過來。冷汗順着額角流下,他扶着牆一點點艱難地往回走,可腳下卻跟灌了鉛一般。勉強挪了幾步,一陣天旋地轉,他還是順着牆慢慢滑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笙簫默再次醒過來,發現自己竟然坐在冰涼的地上,就這麽靠着牆睡着了。

丹田裏的翻騰終于緩下來,心頭卻一陣陣抽痛。

酒力麻痹了理智,被壓制許久的記憶仿佛火山一般噴發出來,将他盡數摧毀。

夜風徐徐,吹幹了他的汗,他靠着牆,默然俯瞰着整個長留的燈火通明,一片喜氣的鮮紅,臉上已是流淌的濕冷。

歲月無聲,流年似水,不知不覺,她已經離開六十年了……

他以為,他真的慢慢習慣,慢慢淡忘了。他做回了那個慵懶潇灑的長留儒尊,依然不愛問長留的繁務,依然搖着扇子開無傷大雅的玩笑,養他的蛐蛐和畫眉,種他的珍花異木,好像生命中根本沒有存在過那一段過去。

可他知道,他的心髒,停在她離開的那一天,再也沒有跳動過。

這麽多年,一次次午夜夢醒,望着窗外的滿天星光再難入眠。他愛不了,恨不了,找不到,卻不能忘記,只能放逐自己在一年又一年毫無希望的等待中,虛度餘下這漫長的生命……

直到這個喜日的清晨,他束發之時,忽然看到自己的鬓角,已飛上了一縷不起眼的白霜。

他開始老去,她卻再也不會回來。

下午六點半,華木樨終于還是被結結實實堵在路上。

她掏出手機,看到先到的同事已經把聚餐地點分享到微信上,不禁失笑,這幫小屁孩兒,工作的時候叫苦不疊,聚餐倒是一個比一個積極。

三年前,她出了車禍,被邱毅送去搶救,心髒驟停幾乎喪命。她在那個世界待了十年,蘇醒過來發現,現實世界只過了不到三天。

原來南柯一夢,竟确有其事。

她在醫院住了近兩個月,終于逐漸痊愈,身上幾乎沒留下什麽傷疤。

她依然還是華木樨,戴着工牌,在格子間對着電腦敲鍵盤,灌一大杯咖啡繼續趕一份PPT,在斑馬線上安靜地等紅燈,在地鐵上望着窗外的漆黑發呆。

可她的心還是變了,縱使那是一場夢。

她把花千骨的小說鎖進箱子裏,放在一個幾乎拿不到的地方。告訴自己不要再去想,一頭紮進工作裏,不問流年。

這個世界最大的好處,就是喧嚣駁雜,每天都有無數快節奏的新事物冒出來充滿你的視野,分散你的注意,讓你很快就忘記自我,忘記時間,最後連靈魂都忘記。

而這一切對于華木樨來說,卻是一種幸運。

如今,她已挂上了市場總監的title,拿着五位數的薪水,買了車,游離在一個一個case之中,帶着一群剛從大學畢業的孩子打天下。

她已經三十歲了,若放在家鄉那樣的三線城市,娃怕都要上小學了。即便在帝都這樣的地方,這也是一道讓人不能忽視的年齡紅線。

可她故意不去想那個問題,或者更确切地說,沒有力氣去想了。

還記得剛出院沒多久,邱毅好幾次跑來哭求複合。看着他猶如表演一般的指天發誓,她只覺得心寒。

這是她少女時代曾經付出過真心的人,現在看上去卻如跳梁小醜一般可笑。

末了,她只是搖搖頭,對他說了一句話,我不管你是真心還是假意,我不會和你在一起了,你走吧。

她一滴眼淚都沒流,眉頭都沒皺,眼裏是無法攻破的空曠與漠然。

那一刻,邱毅突然感受到恐懼。從出事到她恢複才過了不到三個月,可是他卻覺得,他和她好像隔了幾十年,全然不在一個世界了。

一時間,他竟然無法确認,究竟是她變了,還是他從未認識過,真正的她。

可惜他不知道,正是他的一場背叛,徹底改變了她的一生。

在這個愛情速食的世界,華木樨已經什麽都不相信了,只有一份榮耀的事業和銀丨行丨卡裏日益增加的數字,才能讓她稍微有一點點的安全感。

「幹杯!」自助餐廳,她帶着手下一群小孩兒聚餐。現在的小孩子越來越厲害,幹杯喝個酒,嘴裏還不忘恭維自家老大,「希望華姐永遠年輕美貌,帶着我們多掙錢!」

一個男孩子不屑道:「幹個杯都不知道說點要緊的……」他殷勤地跑到華木樨身邊,豪邁道:「祝姐姐早點找到一個五講四美三熱愛的姐夫!」

「噗!」她笑噴。

那個被他嫌棄的女孩子不服氣道:「還五講四美三熱愛,你評勞模呢……」她也端起杯子,「祝姐姐早點給我們找一個姐夫,帥過吳彥祖,富過王思聰!」

「這個實在!」華木樨大笑贊道。

「姐姐,他們都存了私心的,等有了姐夫,姐姐你還好意思帶我們加班到晚上11點,讓姐夫獨守空房麽?」另一個女孩子「不懷好意」地揶揄道。

她恍然:「好啊,原來都是為了偷懶,趕緊吃完了繼續回去給我幹活兒!」

啊啊啊啊啊!!!全體一陣哀嚎。

「姐姐,說好了TB一條龍,你可不能反水啊……」大家哀求道。

華木樨終于笑倒。

聚餐喝酒唱K,古往今來都沒什麽創意。

衆人在屏幕前搶麥,各種口水歌唱的不亦樂乎,天花板都快被他們吼塌了。

華木樨歪在沙發角落坐着,一邊喝一瓶RIO一邊笑着看這群小孩兒high。

年輕就是好,吃喝玩樂酣暢淋漓快意恩仇,仿佛有一生一世可以揮霍。

忽然一口酒進岔了,碳酸的氣泡趁機流入了氣管,嗆得她狂咳嗽了好一陣,最後咳得肺都開始疼,眼淚嘩嘩往下掉。

果然年紀大了,喝酒都能把自己嗆着。她在桌上拽了紙巾擦了擦,突然間一股濃重的疲憊毫無征兆地襲來……

她掐了掐眉心,閉上眼睛,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二十幾歲的時候,她跟着老大加班,熬夜通宵,第二天早上沖個澡灌一大杯咖啡,又能精神抖擻地去上班。

可現在,熬過十二點就覺得整個人要崩塌,黑眼圈一夜之間就重的不行。

在那個夢境裏,許是時光是以百年千年為單位計算的,所以十年過去也感覺不到。可在這個世界,才過了三年,她覺得自己已經老了。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如雪。

父母的催婚電話偶爾還是會打來,下面這幫小兔崽子經常沒大沒小地「關心」她的婚姻大事,還有朋友同事真真假假的玩笑問詢介紹。可華木樨心裏很清楚,當她在那個夢境裏,愛過那樣一個燦若星光的人以後,她再沒有心力去憧憬新的感情。

三十歲已經死去,七八十歲才會下葬。

她對他說的話,如今一字一句,全部應驗在了她自己身上。

一場場輪回,是無聲無息的情債。

她曾對他說,她是那個世界的旁觀者。可一覺醒來,她發現,現實世界也已經抛棄了她。

然而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我将彷徨于天地。

如果不是那件事,華木樨覺得自己終會慢慢将那個夢放到記憶的深處,然後遇到一個合适的人,按照這個世界給她設定的軌跡,了此餘生。成為誰的妻子,誰的母親,隐匿在茫茫人海,猶如塵埃,直到白發蒼蒼的時候,她會說着胡話,給她的小孫子或者外孫子呢喃這個夢境。這一生這麽長,又這樣短,眨眨眼就會走到盡頭。

若臨終之際,意識模糊之時,能再看到他搖着扇子,微笑着站在她的面前,那便是此生最知足的事情。

然而命運,沒有如果。

那是一件很小的事。

華木樨這三年一直住在一個六十多平的小公寓裏,公寓沒什麽太多裝飾,但是帝都的空氣實在不好,灰塵太大,所以她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打掃清潔一下。

那個周末的傍晚,她正拿着幹抹布小心地擦拭書櫃上的浮灰,突然注意到書櫃最頂層,一本書反插在其他書中間,因為書脊在裏面,所以看不到書名。

她忽然生了好奇心,順手去夠這一本書。因為書櫃有點高,這本書被緊緊夾在其中,她只能慢慢把它往外摳。結果快拿出來的時候,她突然手滑,書「啪」的直接砸在她頭上,然後落地,書頁倒扣在地上。

這一下把她着實砸痛了,疼的眼淚都出來了。她沮喪地摸摸頭,心道自己果然手夠賤。

緩緩蹲下來,她一眼就看到了書名。

是叔本華的《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

過去還買過這麽深奧的書啊,她都沒印象了。

華木樨将這本書撿起來,一片薄薄的東西從書裏飄落在地上。

她将那東西撿起來看了一眼。

那是一支奇怪的草,五片葉子兩兩對生,葉色青翠卻泛紅。她從來沒有用樹葉做書簽的習慣,看到哪兒總是随手将書頁折個角了事。

只一瞬就反應過來,她整個人突然如遭雷擊。

那是……那是……

那束香草曾經就那樣遞到她的面前,還伴着那兩位同門的聲音:「拜見師父,師父萬福金安。」

師父……

她震驚之餘,剎那間被巨大的悲傷完全吞沒……

原來,那根本不是什麽車禍昏迷時的夢境,也不是她一廂情願的幻覺。她真的去過那個世界!笙簫默真實的存在過!那是真真切切的十年!是她回不去的事實,觸不到的曾經……

她以為那是一個夢,她醒來,這個夢境就結束了。

可這束香草就像一個信使,如山鐵證般把她的無動于衷和自我催眠盡數打碎,它是呼喚是思念是控訴更是詛咒,不容置喙地提醒着她,在那個世界,她往他的心頭深深捅了一刀!

傷人必傷己,這世間,沒有任何傷害不會留下痕跡。

她雖然看不到聽不到,但是她作為始作俑者尚苦痛至此,他毫不知情地一覺醒來又會是什麽樣子……

笙簫默……笙簫默……

她淚流滿面,一遍遍呢喃着這個魂牽夢萦的名字。

她居然選擇了這麽殘忍的方式,與他相忘于江湖。如今這一束香草将她重新推入深淵,她卻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華木樨癱倒在地上,終于崩潰。

作者有話要說: 喜歡BE的小夥伴,可以把這章當結局~~ 喜歡HE的小夥伴,可以繼續期待下一章大結局~ 結局之後有若幹甜蜜有趣的番外奉上~~

PS:鳳凰淚借了蜀客大大《重紫》的忘情水設定,特拜謝!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相關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