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與君流年

晦暗的裏室,長明燈輕輕閃爍。

摩嚴跪在一方牌位前,恭恭敬敬行了三個大禮,然後起身将三支香插在香案上。

這些日子,他常常一個人來衍道真人的靈位前敬香,一坐就是半晌。長留列仙坐化以後都會化為飛灰散入大千世界,并不像凡人還有靈柩,所以若為祭奠,往往以他生前貼身之物立牌位,奉于內堂香案之上。

三四年前,白子畫囚禁花千骨離去,再未返回長留,沒過多久,笙簫默被木樨救走,更是杳無音信。驗生石塔,兩個師弟的驗生石光芒依舊,說明他們尚在世間,可絕情殿與銷魂殿,卻從此空落,再無人跡。

依稀記得,五星耀日時,當白子畫看到花千骨被絕情池水毀掉的面容,得知是他指使霓漫天為之,他的橫霜劍頃刻對準了他,又掉在地上。

笙簫默被救走之時,紫魇的力量已經開始蘇醒,他本撐不了多久。可三年過去他性命尚在,卻一去不返,再無消息,甚至故意用了法力掩藏痕跡,叫他觀微也探知不到。

摩嚴心下了然,他們終是恨了他。

他本是長留世尊,是仙界長老,是衆生仰仗之人。

可到頭來,他的愛人、他的兒子、他一起長大的同門師兄弟,竟都恨了他一人。

阿歧恨他,他認了;竹染恨他,他也認了;可白子畫和笙簫默,是他一心希望保護的兩個師弟,衍道的臨終遺言他片刻不敢忘,他們一個有生死劫,一個是紫魇宿主,只要他們此生安好,他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可到頭來,他們還是陷入自身之劫,最後都恨了他。

天下哪有他這般無用的師兄?

他傷害過的人恨他,他拼命想要守護的人居然也恨他……

師父,弟子愚鈍,沒能保護好兩個師弟,弟子沒有臉見您……

師父,弟子是不是一開始……就是錯的?可弟子應該怎麽做,才是對呢?

摩嚴怆然跪在衍道的靈前,眼淚無聲垂落。

忽然門外響起落十一的聲音:「師父。」

摩嚴回神,起身用衣袖輕輕揩眼角,清了清嗓子,走出內室:「如何?」

「師父,這次外出的十二個弟子已經整裝完畢,明日即可出發。」

「此次往西,路途漫長,你們要一路體察實情,也要多加小心……」他囑咐道。

「弟子明白,」落十一躬身應道,又擡起頭,「師父放心,弟子會一路繼續尋找小師叔的……」

摩嚴的表情有些悲涼,卻不忘叮囑:「若有了蹤跡,萬不要驚動他,先傳信于我。」

花朝連郭霧,雪夜隔湖鏡。

二月十二,正是民間花朝節。□□漫天,姹紫嫣紅,川西城裏人潮湧動。被濕寒裹脅了整整一冬,人與天地生靈,接續複蘇。

東街的一間衣坊,木樨換上笙簫默為她定的一套新裁的曲裾,誠惶誠恐撩了簾子出來。

曲裾是明亮華麗的丹色,面料上乘,微微發亮,如一抹淺淺研開的朱砂,外圍一條丁香紫的腰帶,配色精雅又十分出挑,一看就是笙簫默的眼光。

她之前幾乎沒有機會穿過這樣半正式的盛裝,這次是被他死拖活拽拉過來的。說起來,在現實世界,逛商場買衣服本就是她最頭痛的事情,選衣服,比考試選ABCD難太多了。

曲裾在她膝上繞了兩繞,微微收緊,竟叫她整個人連路都不會走了。

「轉一圈我看看。」笙簫默支着下巴,一副滿足的表情。

木樨像轉盤上的陶土罐子似的生硬地轉了一圈,尴尬道:「你居然選了這麽鮮豔的顏色,我覺得我整個人好像一個燈籠……」

笙簫默翻個白眼:「今日是花朝節,所有人都是盛裝,你穿的太素了反而不好。」

看着她依然有點詭異的表情,他不吝贊美:「小西,你是美不自知。」

「真的……不奇怪麽?」她被他誇得有點羞赧,但還是放不下心。

他看着她,微微偏頭,壞笑道:「嗯……發間還差一點……」

将她按到銅鏡前坐定,他像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摸出一支金絲步搖,替她小心地簪在腦後的發上:「如此,便好了。」

她發間本已有一支湖綠色玉簪,如今加上這一縷金色,流蘇還烤着泰藍,配上一身搶眼的丹紅,顯出令人歡喜的鮮活與美豔。

笙簫默一身石青色,不及她的華豔,卻恰到好處地做了陪襯。兩人就這般牽手走在街上,引得周圍行人頻頻回頭。

「我怎麽覺得他們都在看我?是不是還是有點奇怪?」木樨到底還是緊張。

笙簫默安慰似的握了握她微微發汗的手,笑得了然:「你可是這整條街最好看的姑娘,他們多看幾眼也是正常的。」

切,這種大話她才不信咧。

不過這種緊張只持續了一小會兒,她的注意力就被街邊小攤上那些奇奇怪怪的有趣玩意兒吸引走了,看看這兒,摸摸那兒,恨不得在每個攤位面前都要停下來賞玩一番。

笙簫默搖着扇子,耐心地追随着她的背影。她簪着金絲烤藍,一身丹色,猶如絕壁上的一朵石蓮、荒原中的一綴星火,在這個初春的花朝節,閃爍在茫茫人潮中,叫他挪不開眼。直到很多年後,她已了無蹤跡,這影子卻依然固執地盤桓在他心間,生生化作一顆朱砂痣,如針如芒。

前面很多人圍着一棵樹喧喧嚷嚷,兩人也好奇地湊過去看。這是一棵枝繁葉茂的古樹,樹幹要十多個人合圍才能抱住,一群少男少女正把一條條紅色的絲線栓到樹枝上。

「大嬸,他們這是在做什麽啊?」木樨好奇地問樹旁一個賣紅線的女人。

「哦哦,小姐有所不知,這是祈願樹,」女人熱心道,「三四年前一個雨夜,這樹突然拔地而起,樹齡卻已有千年,大家都覺得這是天賜神樹,便紛紛在此祈願。」

她将手裏的紅絲給她看,「這紅絲線名為『連理絲』,拴到樹神身上,祈姻緣非常靈的,只要一文錢。」

正說着,笙簫默已買了一雙紅絲,遞給她一根,鼓勵道:「你也去祈一個?」

木樨笑,她的姻緣不就是他麽?再祈姻緣,那就只能紅杏出牆了……

她故作委屈道:「這位公子,小女已為人婦,不可再祈姻緣。」

一時間周圍人紛紛側目,以為這是無賴公子調戲民女的戲碼。

笙簫默怔了一下,臉有點挂不住。她膽子越來越大了,居然當衆敢和他開這種玩笑。他有些窘迫,把她拽到樹的偏側,那裏的人少些。利落地扣上她的後腰,他迫她與他對視,似笑非笑:「小西,你當真學壞了……」

木樨捂嘴笑:「沒辦法,有其師必有其徒……」好的學不會,學他的蔫兒壞确實挺快。

笙簫默不理她,自顧自把那一雙連理絲牢牢地系在枝頭,卻收了笑,學着周圍人祈願的語氣:「希望我與小西能永生相守,就算不期分離,他日也定能重逢……」表情是少見的認真與虔誠。

木樨的笑僵在臉上。

就算不期分離,也定能重逢……

她咬住嘴唇,心裏突然刺出一陣鋒利的痛楚,眼底一片黯然。

他站在她身側,卻微微靠前,看不到她的表情。

她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了,幾乎就要告訴他了……

這痛楚在她心頭徘徊了幾圈,還是被她強忍着咽了回去。

她把頭輕輕放在他的肩頭,聲音輕柔:「會的。」

他側頭微笑:「嗯,樹神為證。」

天色漸暗,川西城的主街兩旁已經挂滿了花燈,滿城通明。

一個賣頂頂糕的小攤位圍了好多人,清香甜糯的味道飄來。兩人在略遠的地方站定,笙簫默問她:「要不要嘗嘗?」

木樨咬着唇往前看看,撇撇嘴:「好多人呢。」

「這是川西很有特色的糕點,值得一試,我去買,你就在這附近,不要走遠啦。」

她點點頭,他倒是對這些很在行。

一個賣飾品的小攤就在附近,她走過去,一只青白玉的镯子跳入她的眼眸。

正準備伸手取來試戴,另一只手幾乎同時探過去。兩人沒意識到對方,互相吓了一跳,都把手縮了回來。

木樨擡眼,見是一個清秀的年輕女孩子,大概只有十七八歲,身邊是和她差不多大的女伴,女孩子看到她,似乎很不好意思:「姐姐先試吧。」

她也有點不好意思,推讓道:「沒關系,你先試吧,我本是随便看看。」

女孩子羞赧一笑,便取了那青玉镯子戴上,她膚色白皙,倒與這镯子相配。

「你戴着很好看呢。」木樨真心贊道。

旁邊的女伴也在勸她買下,她滿臉緋紅,倒有些局促,似乎覺得木樨還沒試過,自己就先買下,不太仗義似的。

「你若喜歡,便買下吧。我常來這裏的。」木樨笑着勸慰她。

「姐姐你是川西人麽?」許是覺得她親近,女孩子不由問道。

她想了想:「我啊……算是半個吧……常在這附近而已。」

「都說川西的女子很好看,今日看到姐姐,真是得見了。」女孩子看着她,眼睛亮亮的。

無論是真心的認為還是違心的恭維,誰不願意被稱為美人啊?

她才沒那麽虛僞,聽這話便輕輕淺淺地笑起來。

「原來在這裏呢,」笙簫默拿着荷葉包的頂頂糕四下找她,這才發現她在和陌生人說話。

他旁若無人地把頂頂糕遞給她:「趁熱嘗嘗,很不錯的。」

女孩子看到他二人,微微有些驚詫,轉而狡黠地笑笑,問道:「姐姐,這位哥哥是你的情郎嗎?」

花朝節是難得的開春慶典,繁華盛開,春風送暖,自然也是一個郎情妾意的季節。

她看看笙簫默,憋不住笑道:「對啊。」

「誰說的?」笙簫默卻不樂意了,一臉正義地糾正道:「我是她夫君,可不是什麽情郎。」

情郎聽上去總有種偷雞摸狗的感覺,而且随意性太高,哪裏比得上夫君的正統之名?

木樨拿腳踩他。

兩個姑娘笑得不能自已,卻十分豔羨。這二位倒是般配的緊。

「采薇,采薇,你們跑到哪兒去了?」不遠處一個聲音,微微有些熟悉。

買下玉镯的女孩子聽到有人喚她名字,忙沖對方揮手大喊:「十一師叔,我們在這裏。」

木樨和笙簫默聽罷皆心下一緊,互相望了一眼,十一師叔?難道是……

兩人默契地趕緊抽身欲走,可惜人潮湧動難于脫身,這邊落十一已經擠過來。

「人本來就多,你們還……」落十一剛說了半句,卻看到木樨和笙簫默,三個人都愣了。

那女孩子見狀,以為是遇到了熟人,有些好奇:「十一師兄,你們……認識?」

「小師叔……你們……」看他二人這關系,想起木樨三年前分別時的話,落十一心裏已經明白了七八分。

被喚作采薇的姑娘傻掉,十一師叔……居然管這個年輕的男子叫……小師叔?

五個人皆面面相觑。

「采薇,你們先回去。」落十一表情嚴肅,給兩個姑娘遞了眼色。

兩人也覺察出奇怪的氣氛,忙抽身離開。

笙簫默見狀,拉着木樨轉身欲走,卻被落十一喚住:「小師叔留步!」

他到底還是狠不下心離去,只是回身站定,淡淡看着他,眼裏無悲無喜。

落十一對他躬身行禮,語氣凝重:「小師叔,這些年,師父一直在找你們……弟子知道小師叔與師父有嫌隙,可還請您念在師父與您師出同門的份上,能回長留看看師父。師父他,真的很想念您……」語氣中已有乞求之意。

笙簫默沉默半晌,輕輕搖了搖頭:「十一,這是我與師兄之間的事,我不願牽累你。只是我現在确實不想見他,若你還當我是你師叔,就別把遇見我們的事告訴他。」語氣毫無波瀾。

語罷,他拉着木樨,轉身離開。

「師叔,您真的能舍棄長留麽?」落十一的聲音淹沒在人潮中。

笙簫默眼神微動,卻沒有回頭。

再是幹脆地脫身,兩個人卻沒了繼續逛的興致,皆有些默然。木樨一直垂着眼,沒什麽表情。

笙簫默看出了她的窘迫,反握住她的手,安慰般笑笑:「累了?」

她眼神複雜地看着他,點點頭。

他也不拆穿她,帶着她禦劍返回了星原。

星原的夜晚,河漢燦爛,仿佛千年不變。

笙簫默站在窗前,手裏來回捏着一只青瓷薄胎茶杯,肅然望着窗外,一言不發。

忽然背後貼過來一個人,輕輕抱住他的腰,側臉靠着他的後背,溫熱慢慢滲過他的衣服。

「你其實放不下長留,何必逞強呢?」

她聲音幽幽,卻直戳重點。

他沒有回頭,只是一只手覆在她的胳膊上:「不是逞強,只是有些事情已經發生,橫在中間,難以往複。」

想到摩嚴用七絕陣那樣殘忍的法術剔了她一身仙骨,又用業火傷她,他就覺得恨意滿滿。縱有千萬理由情狀,縱然道理他都懂,可他的心不肯,沒有辦法。

「況且,你我如今的關系,回去不過徒增無謂的口舌罷了。長留由他照看,我是能安心的。」

「默,」她第一次沒有喚他師父,而是親近如同侪一般地稱呼他,「你終有一天能回去的。」

他輕輕嘆息,也許吧,如果這一切能被接受的話。

她把環在他腰間的手收緊了一些,臉緊緊貼他的背:「我可能舍棄你,但他們不會。」

笙簫默震了一下,猛然轉身,抓住她的肩,目光如火:「你要舍棄我?」

木樨垂下目光:「不,我沒說過。只是擔心……萬一……」

她既能毫無來由地來到這個世界,他又怎麽知道她不會毫無來由地離開?

當初他以為自己大限将至,曾經無比期盼她能夠回到她原來的世界,可如今情深若此,他卻只盼她永遠都不再回去。

可這分分合合,又豈是他可以操縱的呢?

笙簫默将她緊緊抱在懷中,再不發一言。

木樨回抱着他,把臉深深埋在他的胸口,貪婪地感受着他的身體、他的溫度、他的味道。

若能這樣,一生一世,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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