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代價

瑤歌城的街道,小攤小販,過客行人,來來往往,充滿了塵世間的煙火氣。

木樨一個人茫然的走在街市上,像漂浮的一片魂魄。盡管意識不再此,她還是走到了異朽閣。

她本以為會看到之字形的長隊,可是這個時刻的異朽閣,似乎頗為冷清。而這冷清又顯得十分怪異,倒不是真的冷清,而像是刻意的、虛席以待的冷清。

那個樓閣年久失修,完全不像有人煙的樣子。

她記得陵陽少謙說,花千骨已經被囚禁。若是這樣,那麽作為異朽君的東方彧卿,想必已經不在了。

所以異朽閣的使命,還在繼續麽?

她站在門口,遲疑了。

「姑娘請進吧。」門裏走出一個男子,只有一半臉,另一半是漆亮的黑色,像面具,又像某種機關。

「你是……異朽君?」明知不是,可她還是不禁這麽問。

「我不是,只是異朽閣的人。」男子說着,他的嘴沒有動,聲音卻清楚,不帶任何溫度。

異朽閣的人知道的太多,代價便是他們的命。世世代代只有二十五歲,東方彧卿、綠鞘……沒有人誰可以逃脫的。

「那,不需要代價麽?蘿蔔?白菜?還是什麽別的?」

男子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姑娘所問之事,豈是蘿蔔和白菜可以交換的?」

木樨微怔。

他不再說話,只是轉身,等她跟上來,像被寫入了程序一般的,機械。

她默默跟随他進去。

雖然外面看上去年久失修,可進入後果然別有洞天,亭臺樓榭,山石園林,九曲回廊,完全像一個流離塵世之外的異界。

上了二層樓閣,一個微微阖上的陳舊的木質雕花門前,男子微微欠身示意已到,随即離開。

一扇門……

又是一個陷阱麽?還是誰為她設好的迷局?

這一次,她沒有什麽猶豫,是什麽又有什麽區別?再沒有可失去的了。

木樨輕輕擡手欲推門。

大門忽然朝裏慢慢打開,門軸吱呀作響的聲音令人膽寒。

一股勁風從門裏貫出來,她的頭發被風高高揚起,紛飛猶如無數翼手。

「你來了……」仿佛有幾千個人同時對她說話,聲音整齊劃一,卻又渺渺空靈。

盡管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木樨在看到那成千上萬密密麻麻的舌頭被紅線掉在這房間中時,還是忍不住作嘔。

她以為她已經見過地獄了,可現在想來,或許這世間上的光明是有限的,黑暗卻是沒有盡頭、沒有極限的,永遠比她見過的更恐怖。

她一步一步,緩緩走進這房間。說不怕是假的,可好不容到了這裏,她強迫自己不能退卻。

在那些舌頭下站定,她微微仰頭,一字一頓:「我想求化解紫魇的辦法。」

房間一時間安靜下來,舌頭們在空中輕輕飄動,猶如無數緋紅的紙片。

「你要知道這問題的代價麽……」那千萬聲音同時出口,回音了了。

「洗耳恭聽……」最多就是一條性命,她也再沒有更多代價可以付了。

「木樨,你知道,自己和這六界所有人都不一樣,若換了旁人,魂飛魄散都換不來答案,可你……」那聲音頓了一下,「你的命異朽閣不會收,輪回司不敢收,因為你不屬于這裏,所以你比所有人都多了一個機會……」

多了一個機會?

一個卷軸從天而降,「叮」的一聲掉落在她的面前。

「一切因你而起,希望可以由你來結束,若覺得價錢合适,就按下血印……」

木樨心裏抖了一下,既想去撿,又害怕去撿。

不要她的命?那還會是什麽代價呢?

她慢慢蹲下身體,将那個卷軸拿起來,一點一點拉開……

卷軸最後一頁,記載着這答案的代價。黑漆漆八個大字,一字一頓敲在她心口。

木樨微微勾起唇角笑了,下一刻眼淚卻決堤而下。

沒緣法轉眼分離乍。哪裏讨,煙蓑雨笠卷單行?

她咬破指尖,在那八個字上劃下血印。

「契約已成……」那個聲音在房間裏循回。

天色如鉛,已入深秋。長留仙山籠罩在一片肅穆的濛濛霧霭中,淡藍色的結界清晰地閃爍着,猶如磅礴的神經網絡。

長留廣場中央,地面上熒光閃閃,是一個巨大的符文,閃爍着青藍色的光芒。一口冰棺被好幾束光芒纏繞,高高懸在長留仙山半空中。

為開啓仙山,長留幾乎将整派的力量全部投進去。仙山一旦開啓,對長留全體的仙力都是非常大的消耗,通常一百年內很難再開啓第二次。而仙山打開之際,長留防禦最為薄弱,因此此次沉棺之事,全派嚴格保密,摩嚴下了死命令,任何人走漏風聲,一律誅殺,不論身份。

圍繞着巨大的符文,九閣長老分庭站立,每個人手中都結了一個特殊的決,周圍另有八十一修為深厚的年長弟子護法。

摩嚴孑然一人,站在符文之外背對着所有人,眼神落寞,望着懸在斜上方的冰棺。

冰棺之中,只看得到一個朦胧的人影,猶如一塊琥珀。紫色的裂痕在冰棺中不斷生長,如閃電、如血管,一直蔓延到表面,冰塊被不停地蠶食着,又緩緩生成,兩股力量艱難對抗。

摩嚴微微昂起頭,伸出手,手心射出一道光芒打到冰棺上。深灰色的石漿一點點流淌到冰棺之上,慢慢凝固,一層一層将冰棺封入千年方解岩之中。

師弟,我曾答應過師父,會好好照顧你,讓你平安了此生,可我卻沒做到……待我安頓了長留,就來見你和師父,親自向你們請罪。

忽然遠處一陣幽婉的簫聲綿綿而來,猶如金絲缭繞,這簫聲讓摩嚴感覺無比的熟悉,可又如此的陌生。

他猛然回頭。

霧霭之中,款款走來一個青衫身影,吹一杆玉簫,長發飛舞。

「什麽人?」摩嚴喝問道,心中卻有不好的預感。

來人并不應聲,只是繼續吹奏簫曲,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這不是那個差點被十九道業火殺死的姑娘麽?

簫音一曲戛然。木樨收了弄玉簫,在距離那個巨大符文不遠的地方站定,卻不說話,只是沉靜地看着他。她的身後,一衆長留弟子已經倒在地上掙紮。

舞青蘿和火夕本在護法的隊伍中,此時看到她,心裏已驚得什麽都說不出來,可他們為符陣所制,一時也無法應聲,只是盯死了她。

摩嚴這才反應過來,她竟以簫音為媒介,混合了紅绡,将外圍弟子的仙力化去,散入大千世界。

他一時費解,這丫頭怎麽這麽執著?被他剔了一身仙骨,已是凡人之身,怎麽還敢在這個時候殺上門來?

「拿下!」摩嚴一聲令下,另一幹弟子揮劍上來。

木樨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只是突然張開雙臂,雙手掌心各伸出一道一尺長的橙色光芒——「霞光」。她的手臂幾乎都沒怎麽動,只聽圍上身的衆弟子悶哼,手腕盡數被劃傷,寶劍紛紛落地。

摩嚴怔住。

他一瞬間感受到洶湧的妖力撲面而來!

可剛才居然完全沒有察覺到!

之前留她一命,本想她從此在南靈仙域安安靜靜的生活,可誰知竟然成就了她到這種程度。

這妖力,已非昔日的她能夠相比的。

九閣長老此時已經結了打開長留仙山的符陣,并不能一時半會兒從符陣中脫身。雖然他們都看到了木樨已經靠近,心中捏一把汗,卻暫時無法相抗。

摩嚴皺眉,突然施了法訣,金光從他的指尖冒出來射向她。

又是七絕陣!

木樨冷笑,在那七根金柱從她周身冒出一半之際,她突然一個旋轉,「霞光」便将七根柱子全部砍斷!

七絕陣被瞬間攻破。

「上次已着過你的道,我怎能再中一次?」她看着他,聲音幽沉。

摩嚴的眼中閃過一絲震驚,可他很快平靜下來,緩緩收了金光:「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摩嚴,我們打個賭吧,」她微微一笑,「若我勝了,就讓我把師父帶走。」

「師父?」摩嚴嗤笑,「你已被逐出長留,哪裏還有什麽師父?」

木樨并不惱:「我雖然被你逐出,可這世間,我只認笙簫默這一個師父,與你們沒關系。」

摩嚴眼神微動:「你要賭什麽?」

「你之前不是想用十九道業火殺我麽?」木樨挑眉,「今日我就站在這裏,受你十九道業火。若我死了,算我輸,你們繼續沉棺便是;但若我沒死,算我勝,笙簫默我得帶走。如何?」

所有人震驚!

生受十九道業火,別說她現在的妖力,就是白子畫殺阡陌那樣的修為,都很難生還,她有什麽籌碼,敢打這樣的賭?

摩嚴沒有立刻應聲,心下卻猶豫了。

「妖孽,我憑什麽要和你打賭?就算沒有十九道業火,我今日也能除掉你。」語氣倒是威嚴得緊。

木樨坦然笑笑:「确實,以我現在的水平,十個我都贏不了你。可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在你殺了我之前,」她拿出一把小珠子,「我的珍珠焰,可以讓這裏變成廢墟。」

珍珠焰?

摩嚴猛然想起之前她逃生之時扔出的那枚「珍珠」,那一片火海……

火海……

師弟,果然是你教的好徒弟……

「怎麽?不敢賭?」見摩嚴氣的手都在發抖,卻沒有出手攻擊她,木樨覺得有了些勝算。

「好!」摩嚴應下,既然她來找死,休怪他無情。

木樨随即收了「霞光」,雙手交握胸前,如雕塑般站定,身上冒起一層橙色光芒。

還想以妖力相抗業火?不自力量。

摩嚴随即結印,業火從天而降,呼嘯着奔她的頭頂沖下來。

轟隆一聲,雕塑般的身影被業火完全吞噬。

舞青蘿眼見此景,心中一陣刺痛,不忍閉上了眼睛。

業火一道接一道地從天幕上斬下來,火光遮天蔽日,仿佛要将天地都燒盡,哪裏還看得到人影?

十九道業火全部降下,火光沖天有三五丈高,燒了好久才漸漸小下去。

摩嚴心裏暗暗慶幸,十九道業火,怕已灰飛煙滅了。

火光散盡……

青衣女子捂着胸口,立在落燼中,趔趄着朝前走了一步。臉上是深深淺淺的灰,衣角已經被燒的片片焦黑,頭發纏繞在臉上,嘴角流下兩道血跡。

衆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摩嚴倒抽了一口冷氣。

怎麽可能?她怎麽可能在十九道業火下生還!

難道,她也有神之身麽?

不,不可能的!

「你輸了……」她用袖子擦一下嘴角的血,望着他,聲音有點沙啞,笑得卻有些得意。

「不可能……」摩嚴額上已滲細汗。

「難道世尊,是想賴賬?」她一步一步朝他挪過來,看上去似乎已然重傷。可周圍的長留弟子竟再不敢上前,反而一步步退後。

十九道業火都劈不死,沒有人知道她還會做什麽……

「你們長留救不了他,為什麽不讓我去救?」她盯着他,眼神愠怒。

「救?」摩嚴冷笑,「怎麽救?讓你用天殒操縱師弟去作惡麽?」

木樨被他氣得笑出來,原來摩嚴到現在還以為她是為了得到紫魇。

她忽然很可憐他,他陷入到蒼生大義的邏輯裏,已經走火入魔了,連人的感情都探知不到了。

木樨悵然笑了笑,望着摩嚴,當着睽睽衆目,一字一頓:「我怎麽可能……操縱我所愛之人……做那樣的事情?」

所愛之人?

衆人皆驚。

當日花千骨被絕情池水灼傷的臉,還歷歷在目。難道她和儒尊……

摩嚴僵住。

原來她對師弟……竟真的生出這般不倫之情!

孽障……

都是一群孽障!!!

一個是這樣,兩個也是這樣!長留的千年清譽就斷送在這些孽障手中!!!

摩嚴惱羞成怒,起手一記浮塵斷,只想了她性命。

「師父不要!」落十一忽然飛身而起,幾乎同時側身打出同樣一記浮塵斷,兩股力量在空中相遇,落十一的浮塵斷雖然不及摩嚴,但是卻将他的掌風生生擊偏了方向。

他是他最得意的徒弟,得了他的真傳,竟不想他也用這真傳違逆自己的師父。

報應麽……

說時遲,那時快,木樨突然騰身快速閃到落十一身側,一把反扣住他的脖子,将他拽離地面,淩于半空,她随即手腕微動,「霞光」瞬間出鞘,森森抵上落十一的脖子。

「十一!」

落十一眼神沉靜,似乎并沒有太大的驚慌。

摩嚴一時愣在原地。

觊觎師尊、悖德逆倫,如今竟然還敢挾持自己的同門師兄。

她瘋了嗎?都瘋了嗎?

木樨冷然道:「摩嚴,我不想傷害你的弟子,我只要帶走他。你們長留既然救不了他,只好由我來想辦法。我已經生受了你十九道業火,希望你兌現承諾。」

摩嚴呵斥道:「妖孽,你已經罪大惡極,如今還脅迫師兄,妄圖屠戮同門,可知更是罪加一等?」雖然強撐着,可他已然理虧,聲音都有些抖。

「你剔我仙骨、逐我出山的時候,我與你們可不是同門了。」她冷笑,「摩嚴,你知道,我今天既然來了,就沒想活着回去。你八千弟子的血,正好為我修一尊陵墓,我可一點都不虧。」

「你……你敢!」摩嚴又氣又急,不,她不敢的、她不敢的。

「那你試試。」語罷,木樨将「霞光」切向落十一的脖子,落十一身體一陣痙攣,血噴湧出來,瞬間染透他的白衣,好像一道紅绡。

「十一!」摩嚴驚喝,「孽障你住手!」

木樨将手移開,語氣帶了嘲諷的意思:「還覺得我不敢麽?」

摩嚴瞪着她,雙眼幾乎噴出火來,卻不敢再說什麽。

見他有所遲疑,她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歪着頭,語氣懶懶卻字字敲在他心上道:「摩嚴,你死心吧。你們長留這麽多人,還有你的乖徒兒在我手裏,可我只有一個人,你覺得是你輸得起,還是我輸得起?」

落十一、珍珠焰……

摩嚴攥緊了拳頭。當年他敢往花千骨的臉上潑絕情池水、将她逐到蠻荒、對她下殺手,不過是仗着花千骨對白子畫的敬畏與愛慕,仗着有歃血封印,知道她只能生受不敢亂來。

可是眼前這個女人,他一點把握都沒有。他的威脅,她根本不屑;可她的賭注,他卻承受不起,難道他真的敢拿十一、拿長留跟她賭嗎?他敢嗎?

她仙骨已失,靠着一點妖魔的力量,如果和他單挑沒什麽勝算,可她居然還敢只身來搶人,定然是吃準了這一點。

許是怒急,他卻忽然失語,只覺悲哀。悲哀自己的無能,悲哀長留的宿命。

罷了,就算殺了她,師弟也只能永生沉棺長留山,不如信她一次,或許真的會有轉機?

摩嚴深深地出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忽然老了很多。

眼中厲色慢慢緩下來,他慘然道:「好,我放你走,你放了十一。」

一揮手,冰棺向她飛去,木樨用左手穩穩地接住,右手卻并沒有松開落十一。

「你還在耍什麽花招?」見她沒有放開十一,摩嚴心裏一緊。

木樨諷道:「你人品不好,剛愎自用,我信不過你。等我安全離開長留了,自會放了落十一。」

摩嚴深感受辱,吼道:「你這個混賬!」

木樨早已轉身,帶着冰棺和落十一遠遠飛去。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終于把儒尊劫走了,也是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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