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心動
摩嚴在銷魂殿裏來來回回的踱步,轉頭間看到笙簫默抱着木樨禦劍飛來,落在殿前,不禁皺眉:「師弟,你這是……」
笙簫默少有的嚴肅:「七殺今日抓了三個長留弟子,溫修長老的弟子谷風和景瑤已經遇害,」他看一眼懷裏的人,「還好她用香味留了蹤跡,我及時趕到,只受了皮肉傷。」
摩嚴見木樨灰頭土臉,身上被笙簫默的衣服包着,語氣凝重道:「七殺昨夜也綁了兩個弟子,今早被發現剝了皮扔在長留山門口,這已經明擺着是挑釁了。我和子畫正要商議此事,你也一起吧。」
笙簫默點點頭:「待我把她安頓一下。」随即抱着木樨往內殿走去,舞青蘿和火夕見狀,趕緊跟上。
摩嚴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什麽,可還未等他捕捉到便消失了。
木樨緩緩睜開眼睛,忽然聞到了不同于她房間的氣息,她猛地瞪大眼睛。
這、根、本、不、是她的寝殿!
「醒了?」懶懶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木樨費力的偏頭,看到那個青衫的身影坐在幾案前,很悠閑的正在寫什麽。
所以,她是睡在笙簫默的寝殿?
木樨一個機靈想要坐起來,卻牽到了右肩的傷口,她被迫躺回去,疼的龇牙咧嘴的。
诶,居然連身上的衣服也被換過了?!
笙簫默慢慢走過來,将手背搭在她的額上,木樨只覺得一股溫熱的力量在額前流動,然後笙簫默緩緩擡起手,柔聲道:「覺得好些了嗎?」
「我的衣服是誰換的?」木樨有點心虛地問道。
「你渾身是傷,我讓青蘿幫你清理了傷口,給你換了幹淨的衣服。」笙簫默淡淡道,卻忽然好像反應過來了什麽,眯着一雙狐貍眼睛意味深長地看着她,反問道:「你以為呢?」
木樨的臉「騰」的燒紅,心裏默默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那,那師父為什麽不把我送回寝殿?」
笙簫默微微偏頭,笑的讓她毛骨悚然:「我也想知道,是誰昨晚抓着我的袖子不讓我走了,嗯?」
啊!
木樨心裏警鈴大作,迅速調開了低下頭,仔細回想昨天的場景……好像想起來了,她回來以後一直怕的發抖,哭得迷迷糊糊的,後來,後來好像是睡着了,似乎,還做夢了,夢見外面漆黑一片,頭頂狂風暴雨,她打了一把青色的傘,風大的随時都要把傘刮走,她怕得不行,只能死死的攥着傘柄,整個人都蜷縮躲在傘下面……
所以,那其實是笙簫默的袖子?!
原來自己才是不純潔的那個!
木樨真恨不得有人把她打暈,讓她能不再如此難堪的面對笙簫默。上天……連畢業散夥飯這種「橫屍滿地」、「意外頻出」的場合,她都不曾失态過,如今真是,哎,越活越回去了……
她幹脆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一動不動裝鴕鳥。
笙簫默很滿意地看着她憋着尴尬至極的表情裝睡,似乎也沒繼續追究,轉身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木樨聽見雕花門開合的聲音,他的腳步又緊了,有什麽東西小心的放在了她身邊。
「別裝睡了,起來吃點東西吧。」慵懶的聲音,卻毫不留情把她的小伎倆戳穿。
木樨本來就是薄皮大餡兒,被他這麽一說,整個人都要爆了,連裝睡都裝不下去了,只能睜開眼睛,一臉憤怒的看着他。
笙簫默也不戳破,小心的把她扶起來,把一碗清粥端過來,勺子遞給她。
木樨看看旁邊的小菜還有一小盤看上去挺有趣的小點心,有點驚訝:「這是你做的?」
笙簫默勾勾嘴角:「那不然呢?」
木樨不敢再對着他的目光,因為右肩受傷,只得勉強擡起左手拿勺子吃,可惜她早就習慣了右手握這些筷子啊勺的,左手反而成了反手,加上身上有傷,喝一勺粥居然也如此費勁,那左手顫顫巍巍跟腦中風似的,一勺粥到了嘴邊竟然抖得只剩一點米湯了。
「好了好了,」笙簫默實在看不下去,嫌棄地接過勺子,舀了一勺喂到她嘴邊。
木樨怔了一下,忽然沒了表情,只能低下目光不動聲色吃了那勺粥,一時竟無話。
笙簫默看着她又是那一副誠惶誠恐、低眉順眼的小模樣,嘴角的笑又快繃不住了,他現在已經越來越摸出她的規律了,這丫頭似乎很受不了別人對她好,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喝了幾口後,木樨忽然不吃了,鼓着腮幫子努力咽下了嘴裏那一口,笙簫默還以為她要說點什麽感人肺腑的話,只聽她憋了一口氣,道:「來,來口菜。」
笙簫默差點把碗掉地上。
自從傷好以後,木樨好像受了刺激似的,越來越多的時間把自己關在調香室裏面。那個有着小水窪的小空地上,很快被她曬滿了奇奇怪怪的香草和藥草。
人說,鬼門關走一遭,便會重新認識這個世界。她清楚地知道,長留遲早與妖魔一戰,妖神遲早會出世,那些天崩地裂正走在時間的表盤上,緩慢地向她靠近,這個世界,衆人皆醉,只有她清楚的知道一切的結果。她面對的,并不只是仙劍大會上點到為止的試煉,也不只是銷魂殿裏無拘無束的修仙生活,而是真實混戰的未來,妖魔橫行,衆派鬥争,随時都可能面對幾倍于自身的敵對力量,而她,不能總是期待別人來救她。
因為笙簫默五行屬火,所以木樨在火法上的修行更加精進,但是随着修習的深入,她突然發現,火系法術雖然攻擊力極高、攻擊範圍廣,但是對仙力的消耗同樣是非常巨大的,同時還必須能夠對仙力的凝聚和逸散有極強的控制力,能夠短時間凝聚足夠的仙力轉為火焰攻擊,并且能夠自如地控制火勢的大小、出現位置和燃燒對象。笙簫默修為極高,他對仙力的控制準确到只憑意念足矣,可對木樨來說,戰鬥的時候不能撩着隊友還只是基本要求。
有了努力目标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又入了秋,月圓月半,團圓節将至。
每年的團圓節都是長留非常熱鬧的時候,作為「仙界哈佛」一般的存在,長留聚集了各大名門衆派和貴族宗室的子弟。因為修仙需要滌除凡世的俗欲,弟子并不被允許随意外出,所以每年的團圓節,許多父母從天南海北趕到長留,與自己的孩子團聚。加上最近妖魔異動,外出更是被嚴格限制,所以這一年的長留,比往常人還要多,客居廂房早在一個多月前就已經被全部預訂一空,連帶長留附近的客棧、民居全部都住滿了探望子女的父母。
本來木樨和團圓節沒什麽特別大的關系,下面熙熙攘攘,還不如自己玩的開心,可團圓節那天,舞青蘿非要跟她的父母介紹自己的同門,把木樨死拖活拽的從銷魂殿拉下去,吃什麽「團圓節家宴」。
舞青蘿出身商人世家,家底豐厚,卻不知道這位「舞伯母」少了哪根筋,非要她來修仙。結果到了長留,看到修仙之清苦,又懊悔萬分地想把舞青蘿接回去,可是長留也不是她家菜地,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所以作為一個「愛女如命」的娘親,舞青蘿的母親迫切想知道和自己女兒一起修習的都是什麽人,有沒有壞人。于是如查戶口一般,吃一頓飯的功夫恨不得把木樨的祖宗十八代都打聽出來,可惜木樨作為「從天而降」的異界人世,一句實話也沒法說,只能全程裝失憶,微笑着不斷回答「我真的不記得了」。
剛抵擋了舞伯母一頓戶口查詢,又迎來舞伯父「知心大爺」似的侃侃而談,不僅對自己的生活上至家裏幾間屋子幾畝宅院下至他心愛的金剛鹦鹉今天撲棱了幾下翅膀,事無巨細一通抖落,而且對木樨的生活、心情、狀态和感情都表示出特別的好奇和關切,感覺下一秒就要把她收為義女或者給她介紹對象了。
木樨被這兩位老人家的車亂戰搞的完全不知所措,終于能明白舞青蘿這樣跳脫的性格源自何方了。可憐她在現實世界就要面對七大姑八大姨的審訊逼婚,到了這個世界,居然還是逃脫不掉同樣的命運。
好不容易吃完了一頓飯,舞青蘿提議玩骨牌,大家都随聲附和。木樨一聽趕緊推說自己困了要回去睡覺,她原就是一個輕度社交恐懼症患者,沒想到從古到今大家的休閑方式都如出一轍,吃飯喝酒聚會打牌,哎,一點創意都沒有。
木樨打着小哈欠,蹑手蹑腳溜進銷魂殿,卻見笙簫默一個人坐在殿前石桌上,一手支頰,一動不動。
「喲,總算還有一個有良心的,知道回來看看為師。」見她進殿,笙簫默緩緩道,聲音較平時更慵懶戲谑,似乎還有一點口齒不清似的拖腔帶調。
木樨被抓了現行,只好自認倒黴。團圓節大晚上三個徒弟把自家師父晾着下殿去玩,似乎确實有那麽一點不夠意思。
「師父,這麽晚了,你在這兒幹嘛呢?」木樨趕緊走過去,心虛的打岔。
笙簫默并不回答,只是緩緩坐正,對她說:「你,你過來,陪我喝酒。」
「啊?」木樨大驚,不是吧?這大晚上的,堂堂長留儒尊邀請自己的女徒弟陪自己喝酒,怎麽聽着都覺得,不像好事啊。
木樨幹脆走上前,坐在石凳上,好死不死地擠兌他:「師父,您可是堂堂長留儒尊,這麽晚了,邀請一個女弟子陪您喝酒,這要是說出去,您銷魂殿的千年清譽可就不保了!」
笙簫默眯着一雙狐貍眼睛,忽然湊過來,直直看着她:「我只是讓你陪我喝個酒,你在想什麽呢?」
诶?!木樨怔住。
她忽然特別想給他一拳,如果不是因為打不過的話。
在純不純潔這件事上,木樨覺得,自己最近真是越想越多了……
笙簫默看着她一副要殺人的表情,笑着自顧自站起來去了廚房,拿了一杯蜂蜜水給她:「喏,你和我說話就好,不用喝酒。」
木樨放下心來,拿起蜂蜜水喝着,這才發現周圍酒香四溢。
「師父,這是什麽酒啊?好香!」近日在調香上的精進,讓她對所有的氣味和味道都充滿了好奇。
「桂花蜜。」笙簫默端起酒杯微微呷一口。
「聽上去一點都不像酒的名字。」
笙簫默歪着頭笑問:「想不想嘗嘗?」
「好啊,等我把蜂蜜水喝完」,木樨點點頭,說着就要把手裏的蜂蜜水抓起來幹掉。
「哎哎哎,誰讓你用杯子喝了?」笙簫默攔住她,「你這一杯下去,三天都別起來了」,語罷,從手邊的一株矮矮的翠葉楊上摘下一截小枝遞給她,「你用這個蘸一滴試試就好。」
木樨不敢相信地接過來,不是吧,蘸一滴?
「那你為什麽喝這麽多還不醉?」木樨不解。
笙簫默淡淡笑道:「我用仙力把酒氣逸散出去了。」他只是喜歡這個味道,但并不想喝醉。
難怪周圍酒香如此濃烈。
木樨半信半疑地在他酒杯中蘸了一下,放到嘴裏嘗嘗,這酒甜甜的,幾乎沒有酒味,似乎還有微微的酸苦,有點像……香槟的味道,還伴着桂花清冽的甜香;可是也就三五秒,突然一股濃烈的酒味從舌頭上湧出來,順着喉嚨就下去了,整個喉頭頓時被酒氣燒透。熱度之後,一股甜香在口中久久不散,竟然十分的痛快。
好厲害的酒,味道還帶自我晉級的!
木樨深感敬佩:「原來這酒這麽烈,這名字唬人的吧?不應該叫桂花蜜,應該叫桂花刀,或者桂花刺。」
笙簫默大笑:「你好像很擅長給各種東西取一些奇怪的名字。」痞子劍法,桂花刀,思維回路彪悍不過确實直逼本質。
「木樨,你想過,自己到底是誰嗎?」笙簫默重新斟滿了酒杯,緩緩問道。
诶,木樨心下一驚,他為什麽這麽問,難道她穿越者的身份暴露了?不會吧,她最近沒做什麽不正常的事情啊?
笙簫默似乎并不等待她的答案,而是自顧自追問道:「不記得自己的父母和過去,不記得自己從哪兒來,就這麽落在長留,你不覺得奇怪嗎?」
木樨輕輕舒一口氣,還好,他只是質疑她的來歷,似乎并沒有看穿她的身份。
「好像……是有點奇怪,可奇怪又如何?我又找不到什麽線索。」這是實話,要是能回去,她早就回去了,「而且,」她頓了一下,「這并不影響我現在的生活。」
笙簫默不置可否地一笑:「那你想過自己未來要做什麽嗎?或者,有什麽期望的事情嗎?」
期望的事?木樨心裏黯然。如果一定說有一件期望的事情,恐怕就是回到現實世界了吧?可是,她好像從沒有為這件事情做過任何努力,甚至潛意識裏沒有特別地想去為這件事努力。回去又如何?那個世界,确實沒有刀光劍影,可每天也活在噪音、奔忙、擁堵和霧霾之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脆弱如紙,追名逐利、虛僞欺騙,并不比這個世界的紛争少多少。
「如果『好好活着』也算是期望的話,那倒是有一個。如果不算的話,我現在還沒想到。」木樨回答的倒很真誠,「師父呢?」
笙簫默眯着眼睛笑了笑,這笑容卻不如往常那般逍遙恣肆,而是含着莫可名狀:「和你差不多。」
木樨怔了一下。和她差不多?和她差很多好吧!
「是和我一樣不記得過去?還是和我一樣想不出期望?」
「都一樣。」
木樨心中微動,忽然想起他那夜的簫曲,低婉清幽,無盡的虛無。
「我還以為,你期望的是守護長留,匡扶天下呢。」木樨确實沒想到他會這麽說。
笙簫默坦然一笑:「那只是我必須做的事情,但算不上期望。」
期望嗎?什麽算是期望呢?熵增的宇宙,所有的物體都遵循固定的軌道和某種必然,走向覆亡。這個故事已然結局了,可故事中的人卻毫不自知,依然固執的以為通過自己的努力和選擇,可以修改命運發展的走向。
木樨慢慢喝了一口蜂蜜水,沒頭沒腦地說了句:「人生本來也談不上期望,只不過是等死罷了。所謂的意義,都是自己說給自己聽的,這樣,等死的過程就沒那麽難熬。」笑得有些了然。
黃哲倫說,我們都是時間和空間的囚徒。
笙簫默微怔。他盯住她的眼睛,頓了一會兒,忽然笑意順着狐貍似的眼睛蔓延開:「這樣的話聽你說出來,真有點……不可思議。」
他把酒杯端起來一飲而盡,溢出的酒汁順着他的嘴角流下,貼着腮流過下巴,順着脖子消失,然後緩緩起身,沒有再說什麽,只是朝着殿閣走去,黑發随意垂在身後,青衫微動,背影孑然。
木樨的心忽然強烈地抽動了一下。這樣的笙簫默,看上去好像十分的,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