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信任

木樨如遭電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藍衣婆婆似乎并不等她回答,只是仿佛自嘲般的笑了笑:「婆婆今天……好像說太多話了,老了,感覺有點累。」她扶着擺放卷軸的木架,慢慢的站起身來,好像連骨頭都在打顫。

太陽已經落山了,藏書閣還沒有掌燈,借着一點餘晖,密密麻麻的藏書架只能看到一個淺淺的輪廓,仿佛無數的墓碑。藍衣婆婆緩緩走出藏書閣,如同守墓人。

木樨一個人呆呆的坐在原地。

忽然,一個卷軸遞到她眼前。

「這是可以去除三生池水傷痕的配方,」藍衣婆婆不知道何時又站到了她的面前,「不過,恐怕這配方不那麽容易煉制,非紫熏上仙的司幽鼎不能,能不能借的來,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木樨接過卷軸,慢慢地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一首小詩:

它生莫作有情癡

不成消遣反成傷

千年一覺莊生夢

一方青冢一爐香

木樨默默回到了銷魂殿,天已黑透。

殿閣的上空,星空依舊,燦爛華美,好像永生不滅。

殿裏已經掌燈,閃爍的燭火透過雕花門照出來。木樨不知不覺走上去。笙簫默也許是坐在案前看什麽東西,身影斜斜的投在門扇上。

木樨有些好笑,不曾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這樣窺探他。

站了一會兒,木樨輕輕嘆息,側身離開。

雕花門緩緩朝兩邊打開,笙簫默負手站在門口,望向她離去的方向,卻只有一片空曠。

舞青蘿和火夕因為三生池水試煉沒有過關,所以受罰了半個月,分別在器械室和廚房幫工,總要到太陽已經落山才回來。

偌大的銷魂殿忽然冷冷清清的,明明畫眉和蛐蛐兒還在嘔啞嘲哳,明明還有兩股純正的火系仙力,可為什麽卻越來越涼了呢?

笙簫默不再偶爾叫住她,說一些嘻嘻哈哈有的沒的,也不再會用扇子敲她的頭,甚至不再會靠在廚房的門上,一副混吃的表情懶洋洋的問「今天有沒有晚飯啊」。

留給她的總是背影,或者,一陣風。

木樨依然每天飼喂他的那些寶貝,只是,她不過是在做着她已經習慣的事情。喂完了那些小家夥,她就默默退回自己的房間。某些時刻,她知道他在注視着她,可她幾乎不會迎接他的目光。

有時,她鼓起勇氣回頭,卻只看到一片寂靜。

甚至那天晚上,她明明聽到了隐約的熟悉的簫曲,可等她到後山,卻發現萬籁俱寂,只有微微的風。

好像風的餘韻裏,還能聽見一點缥缈的殘調。

笙簫默就像她的影子一樣,她只是看得見,卻追不上,抓不住,宛若虛無。

木樨在自己的房間,慢慢的展開了藍衣婆婆給的那個卷軸,仔細地看這個配方。

她原本以為,能夠醫治三生池水這種等級的藥,定然是需要用窮天絕地之處的天材地寶才能煉制,類似斷腸花這樣的東西。可配方看上去,所需要的材料,幾乎都是可以在長留找到的藥材和植物,唯一看上去需要一些難度的,便是紫熏上仙的司幽鼎。

看來,只能去香薰閣碰碰運氣了。

可是司幽鼎是寶貝,紫熏上仙如何肯輕易借人?若是跟她說實話,難免不引起她的猜忌。

正琢磨着,忽然看見火夕推了一車的器械往器械室走,應該是剛從外面運進來的。火夕平時看上去一副吊兒郎當的頑劣樣子,這次算是卯了吃奶的勁兒,鼓着腮幫子憋得滿臉通紅,看上去倒是頗為「悲壯」。

火夕看見她,做了一個大大的苦情的鬼臉。

木樨看他這幅樣子,覺得極其好笑。她現在總算是有點明白為什麽笙簫默要收他二人為徒了,看着多喜慶啊。她心情大好,起了調笑的心,擠兌道:「哎哎哎,青蘿又不在,這麽苦大仇深的,演給誰看呢?」

火夕擦一把汗,朝她翻個白眼,恨恨道:「過了三生池水了不起啊?太閑就過來幫我一把,不然哪兒涼快哪兒呆着去。」

木樨看着他,嫌棄般「啧啧」的搖了搖頭,走上前來一起幫他推車,一邊戲谑道:「火夕,要我說,既然你和青蘿這麽兩小無猜兩情相悅的,幹脆下山成親,雙宿雙飛,何必在長留受苦?」她忽然湊近,神秘兮兮道:「青蘿家那麽有錢,你入贅絕對不虧!」

火夕被她說的又羞又氣,沖她咬牙切齒道:「你管的真寬!」突然好像想起什麽似的,壞笑着反擊道:「那是,不過哪裏趕得上木樨你們家南靈仙域的富貴和榮寵?」

「火夕!你想死嗎?胡說什麽?」木樨一聽到他提南靈仙域,頓時一個頭八個大,提拳作勢要打。

火夕一看掐住了她的死穴,更來勁了:「長留很多人都知道了,南靈域主陵陽少謙親自駕着金睛藍凫送你回長留,要不是師父去接你……」他忽然擺出一副「邪魅狂狷」的表情,木樨忽然想起了現實世界的人看到蘭博基尼的表情,「……那金睛藍凫,在長留上空轉一圈,那個拉風!估計大家眼珠子都掉出來了!」

滾粗!毛線的金睛藍凫,明明是個敞篷野鴨子,天知道她坐在那個藍色的大鳥上面,整個人都要凍成偏癱了好伐?!!!

等等,他說什麽?長留很多人都知道了?

「你說很多人都知道?」木樨一個機靈,那天在場的明明三個指頭都能數過來:「是誰把我出賣了?從實招來!」

火夕白她一眼道:「出賣你值幾個錢啊?還不是我們送青瑤師姐回來,被世尊撞到,便問了一下崂山的情況,才知道有南靈仙域的人出手。在場那麽多弟子,一傳十,十傳百,大家就都知道了呗。」

我靠!木樨在內心仰天長嘯!

不過她突然反應過來,如果……大家都誤會了,那麽,其實她去找紫熏借司幽,說不定能糊弄過去。

想想,反正花千骨的黑鍋最後給東方彧卿背了,對不住啊少謙兄,這口钛合鋼金鍋,你先背着吧!

「紫熏上仙。」木樨小心翼翼走進香薰閣,卻見她正在整理調香臺。

「木樨,怎麽?又遇上什麽問題了?」紫熏見她,臉上浮起一點笑,可是那笑容看上去特別勉強。

木樨心裏隐隐不安,走上前去行禮,關切道:「上仙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紫熏滿眼悲憫,眼裏卻是決然:「木樨,我要去做一件事,必須離開一段日子了。」

「啊?」木樨心裏咯噔一下,腦袋飛快的過劇情,紫熏她是要……「上仙,那、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我不知道……」紫熏目光低沉,她還回得來嗎?

木樨突然想起了藍衣婆婆的話:你想成為這樣的例外嗎?

例外?

又是例外!

為了所愛之人的性命,對他的生死劫下殺手,絕望……堕仙……憎恨……毒殺……

木樨仿佛看到一個鐵球穩定在一個滑坡的最頂端,卻被一陣風輕輕推了一下,于是,一切便開始滑落、加速,最後萬劫不複。

「對了,你來找我,是有什麽事嗎?能幫你我會幫你,恐怕幫你的機會也不多了。」紫熏勉強調回淡然的表情,語氣裏卻是憐愛。

木樨咬咬唇,終于鼓起勇氣道:「紫熏上仙,弟子是……想借你的司幽鼎一用。」

紫熏微笑:「司幽嗎?你現在已經可以操縱這麽精純的香料,以至于要用司幽了?」

木樨遲疑道:「我是因為……」

紫熏沒待她回答,只是輕輕伸手,喚出一盞小巧精致的紫黑色三足石鼎,遞給她:「這便是司幽鼎,以大荒之隅不周山的黑晶土制成,煉制的香藥皆為上品,」她淡淡笑,「當然,比不上神器蔔元鼎,但也是能夠冠絕世間的。你且拿去吧。」

木樨戰栗着雙手接過司幽鼎,這鼎周身散發的靈氣讓她不禁感到敬畏。

紫熏又拿起桌上的一本冊子:「這是《調香秘錄》,集了我畢生所有,一并送你了。」

分明是遺言般的托付!

「上仙!」木樨幾乎不能自持的跪下,她好恨自己,為什麽不再多花一些時間學習,如今,已然沒有了機會。

紫熏眼圈微紅,卻是笑着:「你也算是我半個徒弟了,可惜之前沒教過你什麽。如今想來,也是不能了。這麽說,當初未能收你為徒,竟然不是壞事,否則我此去,你卻要落單了。」

木樨聽得心如刀絞,忽然控制不住道:「上仙,請您三思!有些決定一旦做下,就不能回頭了。如果它沒有朝着你希望的方向演進,結果恐怕是上仙無法承受的。」

紫熏心裏一緊,這個孩子,為什麽好像知道什麽,又好像,在警示什麽。

「你想說什麽?」紫熏的語氣忽然變得嚴厲。

「弟子……」木樨遲疑了一下,「弟子聽上仙的語氣,覺得上仙此行恐怕兇險無比。上仙算是弟子半個師父,弟子不希望您身涉險境,更不希望您因此後悔。」她終究,還是沒法說出實情。

「後悔?」紫熏苦笑着搖搖頭,「我今生後悔之事頗多,唯有這件,不會後悔了。」

這個舞臺上,一個一個人慢慢的倒下去,按照事先安排好的劇情,最後,只有追光燈照着滿是屍體的舞臺,不再有一個人站着。空曠的觀衆席,只有她一個人,被這束追光拉長了影子。

她是誰呢?有誰知道她是誰呢?她應該是誰呢?

木樨悲哀的發現,她在這個世界的人,竟然只剩笙簫默一個。可如今,連這束微光,也快要熄滅了吧?

木樨端着精心做的飯菜,靜靜站在笙簫默的寝殿門口,望着投在門上的身影,她做了三個深呼吸,努力平靜道:「師父,我給你做了晚飯,我可以進來嗎?」

那個身影忽然不動了。

木樨咬咬唇,再喚一聲:「師父,弟子做了晚飯,弟子可以進來嗎?」

雕花門緩緩打開,笙簫默已站在門口,眼神複雜。

木樨完全沒有想到他就站在門口,眼裏有一瞬間的驚詫,但還是努力看着他的表情,強作鎮定道:「師父,我做了晚飯,你,餓不餓?」

真是有趣,已經做了飯食,居然還問他餓不餓,他覺得如果他說不餓,她是不是會尴尬到摔了托盤。

笙簫默嘆了一口氣:「你進來吧。」

木樨小心地把托盤裏放在案上。

挺像樣子的兩個小菜,還有一份看上去賣相不佳味道不知如何的點心,居然還有一個酒壇。

「這是什麽?是酒嗎?」他記得她不是把他的半壇桂花蜜都給糟踐完了,還給他都兌成水了嗎?

木樨有點尴尬:「是我自己釀的青梅酒。上次我偷桂花蜜的時候,留了一點做酒曲,用青梅釀了這壇酒。才兩個月,味道肯定不及桂花蜜那麽醇香,只能解饞。」

笙簫默心中微動。

木樨深吸一口氣,忽然鼓足勇氣道:「師父,我、我是來跟你道歉的。那天,我身體不舒服,所以态度不好,還有那天在茶館裏,是我太任性了。請你……」

「算了算了……」笙簫默打斷了她,自己這些天确實是生氣的,可是聽到她真的這麽低聲下氣的「道歉」,他突然覺得心裏非常的難受。

「你坐下陪我吃飯吧,我去給你拿個杯子。」

「啊?」他是要她跟他一起喝酒嗎?

笙簫默仿佛看穿了她的內心,理直氣壯道:「不是道歉嗎?那就拿出誠意吧。」

木樨愣愣的看着杯中的褐色青梅酒。

「怎麽?你自己釀的酒,自己卻不敢喝?」笙簫默似笑非笑。

木樨咬咬牙,一臉悲壯的表情:「弟子先幹為敬!」仰頭喝幹。

笙簫默笑出來,還「先幹為敬」,以為山賊強盜吃酒宴呢?

「你笑什麽?」木樨觑他一眼。

「有的時候,我覺得你還挺給為師長臉的,可有的時候,我又很想假裝沒有你這個徒弟。」

「啊……」木樨腦袋轉了一下,竟聽不出來這話到底是誇她還是損她。

「那,師父,現在你還生我的氣嗎?」木樨偏頭,仔細看他的表情。

「如果我現在還在生氣,應該掀了這桌子,再把你一掌拍到銷魂殿外,讓你跪上一夜。」

好殘暴!木樨在心裏默默OS。說好溫暖的儒尊呢?

「木樨,我覺得,你其實并不是很信任我,對嗎?或者,其實你并不信任任何一個人?」笙簫默收了笑,頗為認真道。

木樨心裏咯噔一下。

「師父為什麽這麽說?」

「我覺得,有些事情你沒有說實話,雖然我并不知道原因。」笙簫默語氣輕松,卻字字敲在她心上。

原來他,其實是非常聰明的。

除了絕情池水的那一次,木樨自認為自己并未露出什麽特別明顯的破綻,但他好像還是模模糊糊的感覺到了什麽。

「木樨,我想和你說,你可以信任我的。而且,我希望你可以信任我。」笙簫默慢慢道,他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忽然好像被嗆到:「太酸了。」

孩子,不要愛上任何一個人,尤其是,仙界的人。

仙界的人修仙太久,早就沒有心了。真要他們做選擇的時候,他們随時都可以為了他們的身份、尊嚴和那些虛無缥缈的大義,對你揮下屠刀。

沒有心了……

你想要成為這樣的例外嗎……

木樨臉一紅,問道:「那,師父信任我嗎?」

「我說過,我知道有些事情你沒說實話,」他看她的眼神非常了然,「你是一個性情很簡單的人,很難撒謊,也不能夠很好掩飾內心的巨大波動。所以,盡管有我不知道的事,我還是信任你。」

木樨忽然覺得心頭一熱,好像要湧出一口血來。

要賭嗎?

木樨咬咬牙,問出了那句話:「師父,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為這個世界的規則所不容許的事情,但我本意并非要傷害他人,師父會殺我嗎?會嚴懲我嗎?」

笙簫默看着她的眼睛,沉吟片刻,緩緩道:「只要你親口告訴我,這不是你的本意,我定會盡我所能護着你。如果實在護不了,我會和你一起承擔。」

承諾嗎?

木樨忽然拿酒壇給自己斟滿了一整杯,舉起來,表情鄭重猶如歃血盟誓:「從此刻開始,我願意信任你笙簫默一人。」

笙簫默淡淡笑,看着她将杯中酒一口全部喝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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