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尋找多時, 終于再次見到南淵,清時仰頭看着看着那龐然巨大的雪白身影,終于卸下了這段時日以來所有的疲累, 喃喃笑到:“姐姐。”

赤追自雪中驟然沖出, 身上尚帶着未曾褪去的戾氣,她冷冷看着清時, 半分不為所動,卻甚至隐隐自周身透出殺意來, 似要随時出手将眼前的人撕成碎片。

清時經過這段時日的奔波本就清瘦不少, 此時被風雪吹得身形單薄, 與那龐然赤追相比,顯得渺小脆弱無比。

但他迎着赤追身上的殺意,卻是絲毫也沒有懼意, 只一步步緩緩往赤追靠近,目光穿過風雪,極盡溫柔。

赤追像是被這目光所燙,驟然揚翅, 四周雪花便随之飛旋揚起,劃出刺骨的寒意。

清時感覺到這侵身的寒意,卻依然沒有停步, 他來到赤追身前,低笑着道:“我終于找到你了,姐姐。”

赤追目光凜利,緊緊定在清時的身上, 有若刀鋒。

清時來到赤追近前,這才終于駐足,卻是輕輕擡起手來,便要去撫赤追的身子,他低柔着聲音道:“你還認得我的,是麽?”

所以當初在千山嶺當中,赤追原本可以殺了他,她卻及時住了手,自己獨自倉皇離開,且狠心讓自己躲到了這樣的地方。

他一直都相信着,相信南淵還認得他,還在等着他。

所以他這半年來四處奔波,從不曾停下,因為他知道痛苦的不會只有他一個人。

“這裏好冷。”清時又是一笑,将萬般情緒都收在了眼底,“這半年裏你都一直在這裏麽?”

面對着清時探出的手,赤追身形微僵,卻是很快閃避過去,周身激起一道風浪将清時又往後逼退幾分。

清時看出了對方的閃躲之意,他眸光微動,放緩了聲音又再度上前道:“我會想辦法幫你恢複的,所以你不要躲着我好不好?”

赤追仍是不曾有回應,清時看着她,眸中的笑意漸漸濃了起來。

他還記得幼時兩人一道同行,他曾經好奇南淵的真身究竟為何,南淵卻搖頭不肯說出,只道是希望清時永遠都無法見到她的原身。

後來,在夢落崖上,他第一次見到了南淵的真身。

他從來沒有見過那樣高貴漂亮的妖獸,也從來沒有見過那樣殘忍可怖的戰鬥,他渾身受傷,是赤追将他救了出來。

因為化為原身的時候險些傷到清時,南淵不敢再與清時同行,甚至将他交給了鲛人族,離開了他。

但他其實一直未曾告訴過南淵,他從來都不會害怕她,不管是南淵,還是赤追,她始終是對他來說無法替代的重要存在。

他怎麽會害怕呢?

他想到在千山嶺中,南淵救出他後,與他一道往山莊中去阻止山主。那時候她曾經說過,不論如何改變,山主就是九原,而這世上若當真有人能夠阻止山主,那麽那人一定是狐王。而正如九原之于狐王一般,這世上能夠喚回南淵的,只有清時。

若連他都離開,南淵要如何是好。

想到此間,清時覺得心口微微發疼,他不顧赤追的閃躲與戒備,再次上前,溫聲道:“姐姐,是我啊,我是清時。”

他還記得那時候南淵說過的話。

“如果有一天,我也像九原一樣失去了神智,我想我一定……”

“一定還能聽見你的聲音。”

她早知會有這樣一天,卻也依然懼怕,她想要遠離不讓自己傷害清時,卻依然也……想要回到他的身邊。

清時知道,他都知道。

他輕輕觸碰赤追身上雪白的翎羽,眼中微見水霧,“姐姐,跟我回去,好不好?”

因為風雪,清時的指尖冰涼已極,他小心的觸碰着赤追,這半年來壓抑的思念無法訴盡,然而赤追聽得清時這話,卻像是猛然間被驚醒一般,周身妖力倏然盡數釋放而出,四周雪原上的雪花以她為中心紛紛激揚而起,無數細小的冰沫于空中再次落下,原本好不容易靠近了赤追的清時被這妖力再次震開,跌坐于地。

清時被赤追所傷,卻好似渾然不覺,撐着身子再次站了起來,他面色蒼白,唇畔已是滲出了鮮血,卻依然往再度往赤追行來。

還未近身,便又是一陣寒風凜然襲來,清時身子搖搖晃晃再次倒下,卻是同樣再次撐了起來。

他像是不知疲憊,又不知痛楚,依然堅定決然的往赤追靠近。

赤追殷紅的眸中終于閃過嗜血殺機,在清時再次近身之際,猛然揚起利爪,妖力伴着尖銳如霜的寒意猛然降下,直往清時而去!

這一次再不是方才那般的閃躲,而是真切凜冽的殺意!不可閃躲的寒刃鋒芒!

那道利爪驟然落下,擊中清時胸口,毫無妖力保護的清時幾乎頓時被爪風逼退而去,鮮血濺落之間,清時身影已被赤追震開數十尺,整個雪地随之被揚起一道巨大雪塵,雪花漫漫飄落,直将眼前一切掩埋!

雪原之上光影缭亂,一切的聲音終于在方才的動靜之後再次沉寂下來。

沒有了清時的聲音,也沒有了那道始終不住靠近的身影,赤追血紅的眸子掃過這片雪原,終于僵硬着停住了一切動作。

然後她的眸中突然多了一抹恐慌。

她怔怔望着空寂的雪原,突然之間像是聽到了那個人的聲音。

“姐姐。”

“是我啊,我是清時。”

“跟我回去,好不好?”

那是她最熟悉的,最無法放下的那個人。

他真的來了,走遍了整個妖界,來到這荒無人煙的深淵當中,只為了找她。

然而她卻再次傷了他。

赤追的眸底晃過無數掙紮與痛楚,渾身微微顫抖着,痛苦的嘶鳴聲劃破雪原的寂靜回蕩開來,白色的羽毛猶如雪花般簌簌落下,銀色的光芒從中流瀉而出,龐然巨大的赤追妖獸在飛雪缭亂中終于漸漸變化,最後歸于一道清瘦身影。

南淵。

終于自混沌中醒來,南淵尚來不及習慣這具重新恢複意識的身體,便面色蒼白往方才清時所消失的方向沖去。

清時身上早已經沒有了從前九原所給的妖力相護,必然難以接下她這一擊,她迫切的想要知道清時如今究竟如何,會不會出事,她甚至不敢再去細想,若是清時當真被她這一擊所殺,她究竟應當如何……

“清時!”雪原中的沉寂再次被打破,而這次卻是南淵在喚清時的聲音。

她瘋了一般的沖到了清時所消失的方向,不住将地面的積雪撥開,想要尋找清時的身影。

她緊緊咬着下唇,卻依然無法抑制心中的懼意。

她多年來行走于妖界之中,這時間本沒有什麽能夠讓她心生懼意,除了……清時。

當年清時在夢落崖重傷的模樣,她至今猶難忘記,她絕對無法容忍清時再在她的面前受傷,更何況是她自己親手所傷。

南淵聽着自己心跳的聲音,倉促而絕望的尋找着,蒼白無助的喚着那人的名字,終于——

“姐姐。”

那個人的聲音清晰的傳入耳中。

南淵驟然回頭,才見眼前的雪幕漸漸散去,熟悉的身影自其中走了出來。

她怔怔看着那人,不待再有動作,那人已經快步上前将她擁住。

“姐姐,你回來了。”清時的聲音猶自帶着哭腔,他緊緊擁着南淵,就像是許多許多年前,他在千山嶺外與南淵初見。無依無靠,仿佛世界只有眼前的南淵一人。

南淵心底的柔軟被這話所觸動,她将頭輕輕靠在清時肩頭,輕聲應道:“嗯,回來了。”

至此以後,千載萬載,再不分離。

番外 珠鏈

狐王宮中發生了一件大事, 雲定将香亭自聽木山中接了回來,兩人即将舉辦婚禮,如今整個狐王宮皆忙作一團, 便是為準備此事。

狐王宮中冷清多年, 已有許久未曾這樣熱鬧過,狐族的年輕人們各自玩鬧着, 狐王也随着他們去,自己依然待在殿內忙碌着自己的事情。

四下熱鬧非凡, 多年來冰冷的狐王宮中染上了喜氣, 到處也是熱鬧非凡, 狐王在殿內看完了有一卷文書,終于在這片喧鬧聲中站了起來,披衣往殿外望去。

“是香亭殿下在跟朋友讨論喜服的樣式。”一名宮人在旁垂眸解釋道。

狐王負手來到殿門處, 看着庭中的一片燦然□□,不禁笑道:“真想看看香亭穿上喜服會是什麽模樣。”

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了。

不過她依然有些悵然,沒有想到從前那個小姑娘,如今就要嫁人了。

想到這裏, 狐王搖了搖頭,往殿外走去,宮人便要跟上, 她卻是含笑道:“不必,我自己走走。”

宮人依言退下,狐王離開大殿後,便去了喧鬧傳來的那處所在, 入眼便正見到穿着一身漂亮大紅喜服的香亭正在與幾名少女笑談着,他們也不知究竟說了些什麽,惹得香亭雙頰飛起霞色,有些羞惱的往後躲去。

狐王站在遠處看着,卻并未靠近,看了片刻,她才又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誰想走出沒有多久,她就見到了正坐在一處涼亭中的雲定。

狐王看着那道身影,默然上前坐到了他的面前。

眼前突然出現個人,雲定擡眸正欲開口,卻冷不防接觸了狐王的目光,他面色一變險些叫出聲來,直瞪了好一會兒眼才終于調整好了神色,連忙起身道:“陛下。”

“坐吧。”狐王随口說了一句,唇角依然含着笑意,似乎覺得雲定的表現有幾分趣味。

雲定有些弄不準狐王的心思,他小心翼翼地坐下,想了想才終于開口道:“陛下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印象中,自從千山嶺回來之後,狐王便一直未曾笑過了,雖說狐王從前也不是個愛笑之人,但看在眼裏,卻總有些不同。

狐王也不曾開口解釋,只随口問道:“香亭在裏面試喜服,你不進去看看?”

雲定苦笑搖頭:“說是新郎新娘還不能見面,所以我在這等着。”

狐王挑眉,目中帶着詢問之意,道是雲定既然不能見香亭,又為何來到此處,與香亭的庭院不過一牆之隔的地方。

雲定撓了撓頭道:“不能看,好歹能聽聽聲音。”

狐王有些失笑:“你們倒是一天都分不開。”

今日的狐王褪去了平日的莊嚴冷肅,倒是格外讓人親和,雲定聽着這話不禁有些怔愣。就在他發愣之間,狐王坐在亭中目光穿過亭外樹蔭看向那座庭院,頗為感懷的開口道:“我還記得未繼承狐王之位前,我就住在香亭如今所住的那處殿內。”

雲定順着狐王的視線看去,張了張口欲言又止,待見得狐王專注神态,不禁又止了開口的念頭。

狐王垂眸輕笑一聲,回憶起從前的事情,神情也柔和了幾分:“那時候九原每日都會坐在這裏看書。”

自從千山嶺回來之後,衆人便一直避免再在狐王的面前提起九原,有些事情縱然表現得再過淡然,卻依然難以放下。雲定不知道狐王究竟放下了多少,卻知道那必然是極為困難的。

因為那段感情已經存在了太久太久,久到縱幾乎成為了生命中無法分割的一部分。

雲定怔怔看着狐王,良久之後,終于問道:“九原将軍他,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他啊。”狐王唇畔笑意漸漸斂了下來,想了很久才道:“我也不了解他。”

雲定似是有些不相信。

狐王與九原之間的感情相互糾纏了整整五千多年,兩人本應該是最了解彼此的人,然而狐王所給的答案卻讓雲定驚訝萬分。

狐王看出了九原的驚訝與不可置信,她低聲道:“從前我了解他,可自我成為狐王後他便有意疏遠我,漸漸地我也看不明白他了,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究竟想了什麽,究竟在意什麽,我竟然完全不知道。”

雲定微微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狐王回頭笑到:“是不是很可笑?”

雲定連連搖頭,正欲勸慰,一名宮人卻已經到了此處,道是新郎的衣裳也挑好了,要雲定趕緊去試衣服,接着還有許多事情要忙。雲定有些猶豫的看了一眼狐王,狐王擺手示意他離開,雲定這才連忙跟着那人去試衣服,不過多時身影就已消失在拐角處。

狐王坐在原地,随手倒了一壺茶給自己,垂眸動作端莊的喝了一口。

狐王宮不似以往寧靜,四周的喧嚣卻都未曾打擾到狐王,她端着杯子的手微微擡起,衣袖被風吹動,露出了半截皓腕,腕間一條七色珠鏈在陽光下閃爍着漂亮的光暈。

相比狐王一身的華服,這串珠鏈顯得有些粗糙陳舊,就像是随手串成毫無做工的小孩子玩意,其中一些珠子甚至已有破損,但狐王卻是毫無顧忌地将它戴在了手上。

這串珠鏈,就是當初她送九原的那一串,這串珠簾賠了九原五千多年,後來又輾轉到了狐王的手中,當初在千山嶺中,狐王親手将珠鏈破壞,待那一場戰鬥結束之後,狐王卻拖着傷勢沉重的身體,獨自将地上一粒粒的七色珠子又重新撿了回來。

回到狐王宮後,她悄悄在燈下将它們重新穿好,每一粒都無比用心。她将珠鏈時時戴在腕上,就如同那五千年裏的九原。

她與九原之間的一切,随着千山嶺的那一場戰鬥灰飛煙滅,已經什麽都不剩了。

只剩下這串珠子,只剩下這一個念想,證明它曾經存在過。

那時候的她,是這樣以為的。

正值春日,滿院花開,狐王獨自飲茶,風動之下院中白花紛紛灑灑落于亭中石桌之上,狐王腕間的珠鏈閃爍着暖色的光暈,一道極淺的影子便在這風中自珠鏈中穿出,旋即化成了人形,在狐王的對面,方才雲定所在的位置坐下。

“那個小子被你吓得不輕。”那人語帶笑意,似無奈似寵溺。

“他就要将香亭娶走了,我吓吓他又怎麽了?”狐王語氣也與往日不同,她這般說着,終于放下手中杯盞,擡眸往身前坐着之人看去。

明麗如畫的眉眼依然如昔,是狐王所最熟悉的模樣,就連笑時眉眼微彎的弧度也是一樣。他淺聲笑着,與狐王對視間,又道:“看來他今後的日子還有得過。”

狐王但笑不語,目光卻始終落在他的身上,像是要将一生看盡。

一直到現在,她都還有些不敢相信,九原回來了。

當初千山嶺一戰,她的确一劍刺穿山主胸口,以狐火将他燒盡,使他魂飛魄散。她本以為此生再無法見到那人,卻沒有想到将珠鏈穿好之後,她一直戴在身上,在半年之後的某日,九原的魂魄當真自珠鏈中走了出來。

原來當初九原為與山主對抗,分離了其中一部分魂魄,那部分魂魄雖被山主鬥敗,卻并未真正飛散消失,而是藏在了狐王送他的珠鏈之中陷入了沉睡。

後來千山嶺一戰結束,狐王将珠鏈帶回,又時時戴在身上以妖力滋養,那沉睡在珠鏈中的魂魄才終于得以蘇醒,再次出現在狐王的面前。

不論究竟為何,但他終歸是回來了。

只要想到這個,狐王便覺得無比慶幸。

“在想什麽?”九原不知何時湊了過來,低聲問道。

狐王含笑看了他一眼。

她早已經過了如香亭那般見了情郎後高興得手足無措會露出小女子模樣的時候,聽得九原的問題,她一手扣着石桌,作勢沉吟道:“在想剛才那番話你有沒有聽到。”

“哪番?”九原失笑,旋即故意道:“你說我當年每天都會坐在這看書的事情麽?”

狐王還未說話,九原又道:“那時你住在殿裏,怎會知道我每天都在這裏?”

狐王挑眉瞥了他一眼。

九原不禁笑了起來,幹脆挪到了狐王的身旁坐下,接着道:“是了,阿簡很忙,哪有空來偷看我。”

“狐族大将軍原來竟會貧嘴。”

“堂堂狐王原來也會做偷偷摸摸的事情。”

狐王沉下臉來,作勢要出手将這個耍嘴皮的大将軍趕走,然而她剛欲擡手,便見身旁坐着的那人眸光清亮閃爍正向着自己,竟是一副玩笑得逞後的模樣。

這一刻她才發覺,自己似乎又能看透這個人了。

到底,還是從前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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