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魚沈雁杳天涯路

花千骨紫衣華服,美得馥郁靡麗又清冷,淩于長留海面。

「白子畫!我身上這一百零三劍十七個窟窿滿身疤痕,沒有一處不是拜你所賜。十六年的囚禁,再加上這兩條命,欠你的,我早就還清了。」她語氣凄豔、絕望如死,「斷念已殘,宮鈴已毀,從今往後,我與你師徒恩斷義絕!」

比起十六年前的地動山搖,這一次,是真正的六界塗炭,妖神出世。

雲宮富麗而冰涼,花千骨有點慵懶地躺在卧榻上,竹染站在身側,殷勤地為她斟茶。

如今她洪荒之力在身,卻不知為何,提不起任何對六界萬物的興趣了。

「神尊,霓漫天和摩嚴都關在刑牢。敢問神尊希望如何處置?」

「霓漫天?」花千骨漠然擡一下眼皮,終于有了點精神,語氣殘酷入骨:「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遵命!」竹染邪氣的挑眉,「那摩嚴呢?」

花千骨垂下眉毛,繼續寐着:「你們父子的事,我不關心。」

竹染嘴角翹起,這正是他最滿意的答案。

摩嚴被幾根鐵鏈吊住手腳,剛剛腳面離地。

竹染一臉欣賞的表情看着他,微笑:「摩嚴,你現在,是不是很後悔?你殺我娘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會有今日?」

摩嚴咬牙瞪着他,語氣毫不留情:「如果讓我再選一次,我依然會選擇殺了她。」

竹染突然伸手,一杆長劍變在手中。

「加害者感受不到受害者的痛苦,所以才能那般大義凜然,覺得受害者都是罪有應得……」他猛然一劍狠絕地刺入摩嚴腹中,劍尖從他的身後穿出來,頓時血流如注。

摩嚴一口血吐出來,痛得皺緊了眉。

「這一劍,是替我娘刺的,」他将劍一把□□,他疼得又是一抖,「現在,你能不能感覺到一絲她曾經經歷的恐懼……和心寒?」

竹染再變出一根半尺長的鐵釘,未等摩嚴反應,他将釘子突然摁進他的肩膀,生生紮透了他的肩,從肩胛再穿出。鮮血瞬間染紅了他的袍子。

鐵鏈被扯得叮鈴作響。

「當年神尊受消魂釘,便是這樣的感覺,」竹染再将釘子□□,鮮血濺到他的臉上,「此刻,你可感同身受?」

「畜生……」摩嚴疼的牙齒都在打顫。

竹染一笑,鐵釘再次殘忍地紮入他另一側的肩膀。

「這次,是為琉夏……」

扔了鐵釘,竹染輕輕揮手,只聽巨大的木質機械吱呀吱呀地轉動起來,摩嚴發現拴住他手腳的鐵鏈開始一點點拉緊。

「這是我仿你的七絕陣為你量身打造的,」竹染笑如鬼魅,「只要我不讓你死,你就可以生不如死……」

絞索慢慢轉動,鐵鏈深深勒進他的肉裏,将他一點點撕扯着。

「刀若沒有紮在自己的身上,人便常常忘了自己是誰……」竹染眼中無一絲憐憫,手指微動,絞索漸漸收緊,劇痛折磨着他。

摩嚴一開始還能咬牙忍住,後來終于無可遏制地慘叫出來。

那一刻,竹染忽然理解了花千骨,原來這世間,他們都再無牽絆,只能靠着對一個人的恨和折磨活着,找尋一點毫無意義的意義。

都一樣的殘忍、可憐,又可悲……

「竹染護法,神尊有請。」一個妖魔躬身來報。

摩嚴跌跌撞撞地返回長留。

雖然被刺的外傷已經不再流血,可他已然傷筋動骨,渾身劇痛不已,忍不住跌倒在石階上,半天起不來身。

不止是內傷深重,更是精神上無比的絕望。白子畫被歃血封印反噬,一介凡人卻自願将他換了回來,花千骨本就對他抱了不倫之心,剛才在他面前已是舉止輕佻。此刻白子畫落在雲宮,還不知道被那孽障怎樣侮辱。

與洪荒之力比起來,他身為堂堂長留世尊,竟卑賤猶如蝼蟻,死不得,救不得,任人欺淩。

忽然感覺身後有人扶住他,恍神之間,一股清正的仙力汩汩輸入他的身體。

摩嚴回首,怔住。

那是離開了十五年的笙簫默。

「師弟……」

他回來了。

笙簫默臉上看不到什麽表情,目光也不看他,只是專注地為他輸入仙力。

随着仙力流淌,摩嚴感到身體的痛楚減輕了不少。

他以為他們都恨他,可白子畫去換了他,笙簫默回來救助他。

他們終究沒有真的恨他……

「師弟,子畫他……」摩嚴哽咽着,再說不出半個字。

「師兄,我知道,我會和你一起守在這裏。」他語氣平靜卻篤定。

笙簫默将他攙扶起來,随他慢慢走回長留,再不發一言。

「白子畫,我以神的名義詛咒你,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不老不死,不傷不滅!」

花千骨的身體和魂魄散作千萬片往神器飛去,最後卻終于被竹染以性命為代價,用禁術強行收住了一魄。

這麽多年,因為妖神出世直接和間接死亡、破滅、受傷害的人或事物,全部都退回了原點。大地、山川、冰河萬物又呈現出一片欣欣向榮。仿佛之前那一切從未出現過。

白子畫幾欲堕仙,在那一束微光被殺阡陌收走以後,發瘋一般化風追去。

摩嚴眼見竹染化為銀光散去,卻阻攔不及,心口痛到幾乎窒息。

笙簫默心酸無比,靜靜地站着,看着這個世界死而複生,然而很多人、很多事卻再回不到當初。

這萬物複蘇、衆人歡呼雀躍之下,竟只有長留三尊,苦痛依舊。

他記得,她第一次告訴他關于她的真相時說,你們所有的希望都會落空,你們最想避免的事情已經發生或者即将發生,可惜你們無從知曉,也無力阻攔。你們耗盡心血的努力,換來的只是一場徒勞。

所以,她唯有靜靜做一個旁觀者。

這就是……她對他說的結局嗎?

如今,他真正聽懂了一切,卻發現,他自己也和她一樣,真正成了旁觀者。

幽若繼任了長留掌門。摩嚴因為竹染之事,好幾天把自己關在貪婪殿,不願出來。

這日,笙簫默緩緩上了貪婪殿。

揮開殿門,摩嚴一身玄色,癡愣愣坐在殿裏冰涼的臺階上,手裏握着一個已經熄滅的驗生石。

那是竹染的驗生石。

「師兄……」他走近,喚了他一聲。

摩嚴無力擡眼,臉上有凝幹的淚痕,雙目嚴重充血。原本烏黑的發,一夜之間,已有些斑白。整個人猶如枯槁。

笙簫默無聲地嘆息,人生最苦,莫過于白發人送黑發人,他實在是受了太大的打擊。

他掏出一個琉璃瓶遞到他眼前:「師兄,這是竹染的血,我事先收了一些來,」他頓了頓,「若你願意,總可以找到複生之法。」

摩嚴怔了一下,仿佛觸電般捉住了那個瓶子:「你說這是……」

原以為那個傻孩子已魂飛魄散,如今得知他尚有一絲生氣留于世間,摩嚴欣喜若狂,更多卻是震驚:「師弟你怎麽……」

笙簫默淡淡道:「木樨她……早知道會發生這一切,走之前……托我給你留一點希望……」

摩嚴心裏頓時抽痛了一下,有些哽咽:「那孩子……她怎麽樣?」

笙簫默眼底是一片濃烈的悲傷:「她已離開十多年了……」

離開?

「她……她去世了?」

笙簫默靜靜道:「我不知道……我找不到她……」

再不多言,起身離開。

偌大的銷魂殿,入夜卻沒有掌燈,在黑夜裏如此靜谧,仿佛不存在一般。

舞青蘿和火夕大多數時間在殿下,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很長時間,笙簫默總是這樣一個人待着,坐在一片漆黑中。

人對于太痛苦的記憶,似乎會選擇性的遺忘。

她剛剛離開的那幾年,他不能睡覺,不能入定,卻仿佛被人封印了記憶一般,記不起她走的那日發生的一切,連她的樣貌在腦海中都是模糊。

直到過了快十年,他才開始慢慢想起那天。

不怪他想不起,那一日,和他們一直在一起的那些時日,幾乎沒什麽不同。

她做好了晚飯,等他歸來,還拿出了自己釀的酒,與他小酌。

微醺正好,她靠着他撒嬌道,師父,吹一支簫曲吧,忽然想聽了。

如今想來,那也許是一個暗示。

可平日裏,她偶爾情緒上來,也會這樣要求,所以他并未覺得有什麽異常。

他吹了一首悠長清婉的曲子,綿綿音律,飄入星原的夜空。

可這一曲罷,他側頭,卻見她已眼眶微紅。

她一直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呢。

他心下流淌過一片溫柔。

她卻忽然抽出頭上的發簪,一頭長發披散下來,淩亂的繞在肩頭。側頭望他,臉頰微紅,目光意亂情迷。

他無法遏制地覆身吻上她的唇,她順勢勾住他的脖子。唇齒流連之間,他頭上的玉簪卻突然被她一把拔掉,一頭青絲瞬間散開,遮住兩人的視線。

她彈落了燭火。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月光如水,寒星如綴,他驟然失去空間感。

後來想來,怕是她眼中有淚,只是不忍被他看到。

酒香彌散,催動着情潮洶湧。

他們都披着發,如同遠古的先民,虔誠地進行着最古老的儀式。

亦如他們曾經無數次的缱绻纏綿一般。

她無聲地誘惑,欲拒還迎,比往日更放肆,風情萬種。

他瘋狂酣暢如野獸,對她的濃烈深情無論索求多少次都不減半分。

他那麽幸福,那麽天真,以為這只是一生一世的一個尋常夜晚。

最終的淪陷前,她貼着他的耳邊呢喃,我愛你……

我愛你……

原來竟全是離別。

所有快樂的、憂傷的、溫暖的、絕望的、慘烈的、欣慰的……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那夜沉淪之中,他隐約聽到從遙遠的地方,有人幽幽地唱起一曲相和歌,仿若夢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如三月兮……

這個夢如此美滿,以至于他毫無防備,完全未曾讀懂深藏其中的悲傷。

原來,耽于夢中的人,一直都是他。

待他再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了。

身旁已空,屋內一切如常,她的珠釵、耳墜、發梳,還有那件丹色的華服,什麽都還在。

唯有榻邊的雕花金獸,燃盡了最後一縷迷香。

他心如撕裂,下意識裏已明白過來,她回去了……

發瘋似的奔出星原,他大聲呼喊她。

小西,小西!

人走茶涼,日落風起,偌大的星原,只有他的聲音來來回回蕩漾。

好像她曾經,在這裏找尋他一般。

一場又一場的輪回,又像一次一次的債,永遠償不到盡頭……

直到藍雨瀾風靜靜走上來,将一個卷軸和一個傳音螺遞到他面前。

「她與異朽閣做了交易,救你脫離紫魇宿主的身份。代價是她替你成為紫魇宿主,永遠地離開這裏。」

出離六界,天人永隔。

那卷軸上黑漆漆的八個大字,像亂刀一般刺入他的眼睛。

他死死捂着胸口,「撲通」一聲跪在這蒼涼而空曠的大陸上,幾乎昏厥。

原來,原來。

整整三年,整整三年!

可她怎麽能這麽冷靜?怎麽能這麽狠心?居然一個字都不曾吐露!一個字都不說!一個字都不說!

他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血液全部逆流,只覺眼前一片漆黑,再不見日月。

若她還活在六界,無論天涯海角,就算掘地三尺他也能找到她;若她入了輪回,忘記世事,他哪怕殺入冥府,逆天改運,守着她囚禁她,一世不夠就兩世三世……只要她還在這裏,總有一天,她能回到他身邊。

可她回去了,回到那個他根本無從理解,連入口都不知道在何處的世界……

他怎麽找她?他該去哪裏找她?

你怎麽能就這麽走了?

我愛了你,守了你,放棄了一切,你卻一聲不吭地消失了……

你說,在這個世界,你只有我一個人。

可到頭來,被留下的,卻是我。

小西,你怎麽敢這樣騙我?你怎麽敢!

小西,我恨你!

我恨你……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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