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厚厚的層雲積壓在聽木山的山頭, 山上樹葉随風發出狂躁聲響,人們盯着那露出真容的山主, 再次失去了言語。

許多人曾經見過九原, 五千多年前曾經參加過千山嶺那一場四族大戰的聽木山衆人們,曾經與九原交情匪淺的神木尊者,還有曾經去往千山嶺, 在那深谷中見到了九原遺體的南淵。

九原已經死了,這是南淵親眼所見,也是南淵親自将消息帶回來的。

只是若九原真的死了,那如今出現在他們眼前的人又是誰?

沒有思考的機會, 山主面具破碎,卻似乎渾然不曾在意, 只将袖風一拂, 随之帶起了方才南淵射出的那一支羽箭。

“赤追, 南淵?”山主聲音清寒, 垂目把玩着手中的箭身, 輕輕道了一句。

南淵抿唇不語, 視線緊緊凝在那人的身上。

就在他們不遠處, 神木尊者身形微晃, 鮮血順着唇畔滴落,竟是已經受傷不淺。

聽木山衆人無力戰鬥, 南淵便是整個聽木山如今唯一站在前面的人,所以她深知自己如今不能退,一步也不能。

然而就在此番沉默之際, 山主突然擡起了眼。

這一眼仿若尋常,然而南淵心中猛然一動,卻是感覺到了侵身而來的危險氣息,比之任何時候都還要強烈的氣息。

南淵本能的往後退了一步。

然而這一步,也已經太遲了。

山主似乎是動了,卻又依舊站在原地,只是手中的那支羽箭倏然失去了蹤影。南淵雙瞳微縮,只覺狂風卷刃而來,無可匹敵的妖力迫得人無法呼吸,竟是直欲叫人站立不穩!而就在那狂風的中心,正是那支屬于南淵的銀箭!那銀箭裹着光焰,直沖南淵面門,這一次比之方才南淵那摧山裂地的一箭,竟還要來得可怖萬分!

南淵雖有預感,卻依然未能夠完全避開這鋒芒!如今銀箭襲來,再欲閃避卻已然太遲!

這就是妖界第一人的實力,縱然是早已經預知到危險,早已經知曉他的動作,卻依然無法躲開。

這是南淵第一次直面這樣的強者,比之她從前所遇到的對手都要可怕得多,那是南淵從未想象也無法去想象的境界。

眼見那道妖力襲來,卻無人能夠阻止,南淵屏息直視那支刺破一切的利箭,緊咬下唇,再次擡起了雙手。

彎弓,搭弦。

出箭。

這支箭被南淵倉促之下射出,雖依然驚世絕倫,但與山主那一箭相比卻是弱勢許多,看來就是走投無路之下的垂死掙紮。

事實上這也的确是南淵無奈之下的最後一搏,然而就在同時,另一道力量突然自南淵身後傳來。強大的生息之力帶動着整支銀箭,那羽箭在空中驟然伸展開來,無數枝蔓碧葉生長而出,漸漸化為一道堅實而粗壯的樹藤,自南淵所站立之處,一路延伸往山主那處!

藤蔓盤旋纏繞,青翠綠葉瘋長不斷,瞬時與那山主所射來的一箭相撞于一處!山主那一箭裹着的妖力瞬間破開樹藤直往南淵所站立處而來!

瞬時間只聽得樹藤撕裂破碎的聲響不斷傳出,木屑枝葉四處翻飛,銀箭一路沖撞着将那樹藤破開,去勢卻是越來越慢越來越緩,直至最後,在衆人緊張的凝視之下,停止在南淵身前半寸處!

銀箭铿然,重新落入地面。

南淵輕輕眨眼,這才能夠重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重新聽見四周雜亂的抽氣聲。

她竭力将自己從山主那強大妖力的控制中拔出,回頭往身側望去。

就在她的身側,清時正擡着右手,掌心碧色的熒光漸漸熄滅下去,他此時臉色蒼白得可怕,比之方才與死亡擦身而過的南淵看來還要狼狽。眼見南淵往自己看來,他才終于短暫的将視線自山主的身上移開,随之與南淵對視。

南淵知道,方才是清時及時出手,與她共同對抗那箭,才勉強讓那一箭停了下來。

但縱然如此,他們能夠接住這一箭,可下一箭,下下箭,卻難以再去應對。方才那一招,也不過是山主随意出手而已,接下來他們将要面臨的,或許會是更加可怕的攻勢,他們又該如何去應對?

南淵見過無數強敵,這卻是頭一次生出了一種蚍蜉撼樹的無力感。

在山主的面前,似乎一切的辦法都已無用,縱然是神木尊者也無可奈何,她又該如何應對?

就在南淵心中沉吟之際,山主凝眉看着滿目戒備的南淵二人,再次踏前一步。

不過一步,卻有如踏在衆人心上,叫所有人視線不得不随他的身影而動。

南淵蹙眉看着那人,那人的目光卻是落在了南淵身側清時的身上。

誰也不知道他将要說什麽,或是做什麽,南淵所知的是,他若是當真出手,誰也無法阻止,所以她上前一步,将盡力将清時擋在了自己的身後。

一只冰涼的手握住了南淵未執弓箭的手,南淵不需回頭,便知這是清時。那人自小就是這樣,許多年前便是如此,只要遇上危險,清時總會握緊南淵的手,兩人始終在一起,不論眼前究竟是什麽樣的困境,也總是攜手闖過。

不論是從前,還是現在。

感覺到清時的體溫,南淵心神微動,不知為何竟覺得平定了幾分。

她神情不變,擡眸再度望向山主,卻已經不再有懼意。

山主忽而笑了起來。

他不笑的時候,難以讓人從他的身上讀出任何屬于妖的氣息,他就像是超脫于三界之外的存在,無悲無喜無哀無怒,本能的讓人生出懼意。然而他笑的時候,眉角卻又微微揚起輕挑的弧度,就像是當初南淵在千山嶺山谷當中所見到的九原死時所帶的笑容那般,帶着些玩世不恭的輕挑意味,與那傳言中的狐族大将軍九原一無二致。

他帶着這般笑意,對着南淵身後的清時緩聲道:“清時,你這是打算對我刀劍相向?”

這句話無甚威懾之力,也不像是計較,只是一句十分簡單的詢問,簡單到讓人只能夠回答是與不是。

然而聽到山主開口說出這話,清時身子僵硬,緊緊拽住南淵的手,良久方才搖頭低聲道:“清時不敢。”

山主又笑了笑,再度上前,狀似随意般道:“過了這麽多年,你可是連我也忘了,見了面連招呼也不打了?”

南淵微微蹙眉,她雖不能确認眼前的這叫做山主的家夥究竟是不是九原,但她卻絕不願意清時與這個狂妄的家夥有絲毫牽扯,回身對清時搖了搖頭,示意對方不必理會。然而清時卻不能當真不理會眼前的情景,他猶豫片刻,終于緩緩松開南淵的手,然後挺身站到了南淵的前面,正迎上那山主的目光。

他垂下眼眸,出聲喚道:“爹。”

此言一出,場間俱是一驚。

不光是聽木山衆人面上大惑不解,就連另一方的那群黑衣人與那白發者和黑衣女子也都滿臉震驚,誰也沒有想到清時與山主之間會有這般的關系,更想不到燭明殿的主人身為山主之子,竟是與之對立了整整數百年!

兩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沒有人知道。

南淵神情複雜,探尋的看向清時,很快自他眼中看出了答案。

清時也不知道,事實上或許在今日之前,清時調查千山嶺與那神秘勢力許久,卻也依然不知山主就是九原。

九原為何要假死隐瞞世人?又為何要在千山嶺中做出這種事情,在整個妖界做出這樣的事情?

沉默間,清時已經再次開了口,他沒有擡頭,只聲音低弱道:“爹,回去吧。”

南淵微微一怔,對面山主眉峰輕輕挑起,似乎是覺得有趣,又似乎沒有聽懂清時的話,淡淡道:“你說什麽?”

“孩兒懇請爹放過姐姐,放過聽木山。”清時沉默片刻,再次開口。

山主面色不見變化,只是一雙眼睛諱莫如深,難以辨懂,聽木山衆人也在看這一幕,然而卻沒人覺得山主會聽從清時的話當真立即轉身離去。

果然,片刻的靜默之後,山主負手道:“我若不肯離開,你又待如何?”

衆人今日已經見到了太多離奇的真相,比如山主那可怕到天地駭然的實力,比如山主的真實身份,比如山主與清時之間的關系,所以他們靜站在原地,一時間竟忘了有所反應。

直到清時微微蹙眉,似是下定決心般再度擡頭,與山主對視一處。

山主道:“所以你當真要對我兵刃相向?你以為有我分你的那點修為就能是我的對手?”

清時搖頭。

眼見清時搖頭,聽木山衆人眼神都黯淡了幾分,這解決似是意料當中卻又讓人心情難以平複,千山嶺那方,那黑衣女子卻是不禁笑了起來,做出了要看好戲的神情,想看看接下來失去了燭明殿相助的聽木山将要如何迎接千山嶺的攻勢。

然而衆人的這番心思不過只存在了一瞬,下一瞬,清時已經拔出了長劍,遞到了南淵的手中。

那柄劍通身雪白,唯有劍刃處一抹細長的紅點綴而下,就像是一根紅線纏繞其上,一點明媚。

那柄劍的名字叫做岐紅。

它曾經是狐族大将軍九原的佩劍,如今它被清時交到了南淵的手中。

清時面向南淵,背對着山主,将這柄劍交予南淵,兩人指尖相觸,皆是一般冰涼,但握劍的手卻沉穩而有力,清時沒有回頭去看身後的山主,只沉着聲音,堅定道:“我的命是爹救的,我的修為是爹給的,我自無法對你兵刃相向,但我這幅身體——”

他回過頭,直視那人,聲音清晰無比:“我要用它來保護我想保護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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